到夜里十二点时,拉布丹夫人的客厅宾客已经散尽,只剩下两、三个人:德·吕卜克斯和主人。当施奈尔,奥克塔夫·德·冈夫妇离去之后,德·吕卜克斯神情诡秘地站起身来,背靠着挂钟,轮番望着他们夫妇俩。
“我的朋友,”他对他们说,“事情还不是毫无希望,因为大臣和我还在你们一边。杜托克夹在两股势力中间,选择了他认为比较强的一边。他为大神甫团和宫廷效劳,背叛了我。这也是顺乎常情的:一个搞政治的人从来不应该为了一次背叛而抱怨。只不过包杜阿耶几个月后就会给免职,大概安置到警察局里,因为大神甫团不会丢下他不管的。”
然后他长篇大论地讲了一通大神甫团,以及政府依靠教会,依靠耶稣会的危险性等等。不过,被自由派报纸说成对政府有着巨大影响的大神甫团对包杜阿耶先生的事其实并没有多插手,说明一下这一点也许不无裨益。那些小花招到了上边,在大的利害关系面前就不起作用了。即使圣保罗教堂的神甫和戈德隆先生不知趣地罗嗦几句,只消大臣一句话,这请求就给扼杀了。教会之变成警察局,全凭狂热的教徒的互相告发。……这冥冥之中的权力连那个肆无忌惮的以自助而后天助命名的“教义社”①都曾予以容忍,只有信徒们以教会争相威胁,才使它变得那样令人生畏。最后,自由派的谤词总是喜欢把教会形容成一个政治的、行政的、文武双全的巨人。偶像总是从恐惧中产生的。此刻包杜阿耶信着大神甫团,其实唯一庇护他的大神甫团却在忒弥斯咖啡馆。在某个时代,往往有一些人名、机构或势力让人说成是万恶之源,无一是处,而且给蠢人用来做比例系数。就象人们以为塔莱朗可以用一句妙语来对付任何事件一样,现在,在王政复辟时期,人们认为大神甫团是左右一切的。可惜它什么也左右不了。掌握它的势力的既不是黎塞留红衣主教,也不是马扎兰红衣主教之流,而是类似弗勒里红衣主教②的那种人,——他谨小慎微地过了五年,一天忽然大胆起来,却用错了地方。此后不久,这教义社在圣梅丽所做的事超过查理十世在一八三〇年七月想做到的,而且丝毫不受制裁。如果新宪章里没有那么愚蠢地放进新闻检查条款,新闻界也会发生圣梅丽事件的③。波旁家族的旁系④会合法地执行查理十世的计划。
①教义社,一八二七年以基佐为首组织起来的一个反对查理十世破坏宪法等反动措施的组织。
②弗勒里红衣主教指弗雷西努主教(1765—1841),查理十世时任宗教事务大臣,某次代表维莱勒内阁反驳自由派攻击教会的小册子,措词拙劣,帮了倒忙。
③圣梅丽事件指一八三二年共和派在圣梅丽街发起的最后一次起义,起义人士全部被屠杀。
④指路易-菲力浦,他在自由派支持下上台,以后逐步倒向保守派,多次镇压民主运动。
“拿出勇气来,留在包杜阿耶手下当处长吧。”德·吕卜克斯接着说,“做一个真正的政治家,把慷慨的想法和行动暂时收起,埋头于您的本职工作;不要向您的司长说一句话,进一言,一切按他的指示办。不出三个月,包杜阿耶就会离开这个部,或是免职,或是流放到另外一个部门去搁浅。他也许会进王宫。我一生中有过两次遭到这样一连串蠢事的袭击,我都让它过去了。”
“是的,”拉布丹说,“可是您没有受到诽谤,名声败坏,……”
“啊,啊,啊!”德·吕卜克斯用一阵大笑打断了处长的话,“在美丽的法国,对稍有一点出众的人来说,这可是家常便饭,要么低头,那就得卷铺盖,回去种白菜;要么占上风,那就昂首阔步向前走,头也不要回。”
“我只有一个办法解开那密探套在我脖子上的绳结,”拉布丹说,“那就是立刻去向大臣解释。如果您真如您所说那样诚心诚意和我在一起,那么您可以安排我明天同他面谈。”
“您要向他阐明您改革政府的计划吗?”
拉布丹点点头。
“好吧,把您的计划,您的备忘录交给我,我保证今天夜里就送给他。”
“那么我们一起去,”拉布丹急忙说,“因为我辛苦工作了六年,至少应该享受两三个钟头,听王上的大臣对这样的毅力表示赞许。”
德·吕卜克斯让拉布丹的坚持劲儿逼到一条无处隐蔽的路上,无所用其计,犹疑了一下,望着拉布丹夫人自己寻思:
“谁战胜谁?是我对他的恨呢,还是我对她的喜爱?”
“您如果不信任我,”他停了一下对处长说,“我看我得永远把您当作写秘密文件的那个人了。再见吧,夫人。”
拉布丹夫人冷冷地打了个招呼。赛莱斯蒂娜和格扎维埃各自回到房里,一语不发,心情万分压抑。妻子想着她在丈夫面前的可怕处境。处长则已下决心不再登大臣的门,并提出辞呈。此时他陷入无边的沉思:这意味着他要改变生活,另走一条新路。他整夜都坐在炉边,赛莱斯蒂娜几次穿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进来,他都没看见。
“既然我还要最后一次到部里去收拾我的文件,向包杜阿耶交接工作,那就去看看我辞职所引起的反应吧。”他自言自语道。
他起草了辞呈,仔细推敲了附函的措辞,如下:
大人:
谨上辞呈,恳请允准。然而,敢料大人必当忆及,曩者曾言,有一事与卑职声誉攸关,全仗大人垂听;讵料所请终未获准,时至今日,恐已无用。盖拙作改革行政计划之片断已为人所窃,流传公门,且遭恶意曲解。上既有降责之意,卑职不得不引退。昔日求见,大人或以为意在求晋升,实则所念者唯我部荣耀及社稷之利耳;耿耿此怀,敢请明鉴,斯幸甚焉。……(以下敬语略。)
他把自己的心血结晶送上祭坛,全部付之一炬,做完这件事时已经七点半了。他因冥思苦想而心力交瘁,又为精神的痛苦所压倒,颓然倒在靠椅上睡了过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把他弄醒,发现手上洒满了他妻子的眼泪,而她则跪在他面前。赛莱斯蒂娜进来看了辞呈,掂出了这一败涂地的分量。她和拉布丹二人从此收入将减到四千利勿尔。她算了算她的债务,已经达三万二千法郎!这是一切困苦中最不体面的事。而这个心胸高尚,对她如此信任的男人还一点不知道她是怎样把这笔交付给她的财产挥霍掉的!她在他脚下泣不成声,象画上的玛德莱娜一样楚楚动人。
“我的不幸已经到顶了,”拉布丹心慌意乱地说,“我在部里名誉扫地,名誉扫地……”
赛莱斯蒂娜的眼睛里闪着纯洁的荣誉的光芒,她象一匹惊马一样跳起来,向拉布丹投过去闪电般的眼光。
“我呢,我!”这两个字声音铿锵,“那我难道是个庸俗妻子吗?我不是差一点让你得到了任命?可是,”她又接着说,“相信这个比相信事实真象更容易些。”
“怎么啦?”拉布丹问。
“一句话,”她答道,“我们欠了三万法郎的债。”
拉布丹象疯了似地一把抱起他的妻子,高高兴兴地把她放在膝上。
“放宽心吧,我亲爱的,”他的声音充满着慈爱,把辛酸的眼泪变成了难以形容的温柔甜蜜。“我也犯了错误!我白白为国家辛勤地工作,至少我原以为会对国家有点用处的……现在,我要走上另一条路。如果当初我去卖糕点,现在我们早已是百万富翁了。那好吧,我们去开点心铺吧。你才二十八岁,我的宝贝!好了,十年辛勤就会给你带来你所喜爱的奢华生活。目前我们就暂时放弃几天这种生活吧。小宝贝,我也不是一个庸俗的丈夫。让我们把农场卖掉,七年以来这块地已经涨价了。这笔利钱加上我们的动产足能还我的债了。”
她为这慷慨的两个字所感动,一气吻了她丈夫千百遍。
他接着说:“我们可以有一万法郎用来投资,我将在一个月之内选好一宗投机生意。既然萨亚有运气碰上一个法莱克斯,我们也不见得运气比他差。等我回来吃午饭。我这回从部里回来就是摆脱苦难枷锁的自由人了。”
赛莱斯蒂娜紧紧地拥抱她的丈夫,力气之大是任何男人在盛怒之下也达不到的,因为女人的情比男人的力要强得多。她同时又哭又笑,一边抽噎一边说话。
拉布丹八点钟出门的时候,门房把包杜阿耶、毕西沃、高达尔和其他人的讽刺画交给他。尽管如此,他还是到部里去,碰见塞巴斯蒂安站在门口,求他不要进办公室去,那里正在传着一幅关于他的下流的漫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