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阿雷老二先生,——这样称呼是为了区别于其兄,已经退休住在伏盖公寓的波阿雷老大,波阿雷老二也常到伏盖公寓去吃饭,并表示将来也要在那里度过余年——他已经有三十年的工龄了。这个可怜人的生活如此之刻板,相形之下,自然界的运转也就不算一成不变了。他永远把东西放在同一个地方,把笔头插在同一支笔杆里,在同一个钟点坐在同一个地方,每天同一分钟到炉边去烤火,因为他唯一的虚荣心就是戴着一只准确无误的表,而且每天都和市府大楼的钟对过。他住在马特鲁瓦街,每天都经过市府大楼。每天早晨六点到八点,他给圣·安东街一家生意兴隆的百货店管账,晚上六点到八点是给布尔东奈街的卡缪索号管账。这样,包括本职的薪金,他每年就有一千埃居的收入。几个月之后,他就满期,可以领退休金了,因此对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完全处之漠然。退休对他哥哥是一大打击,使他从此一蹶不振。他也和他哥哥一样,在不再需要从马特鲁瓦街走到部里,不再需要坐在那张椅子上收发文件时,一定会感到一落千丈。他的任务是收发办公室订的日报和《导报》①。他以一种狂热做着这项工作。如果有一个公务员丢了一期,拿走了没还回来,那波阿雷老二一定请求批准立即到报馆去补回那遗失的一期,并且为报馆出纳员的彬彬有礼所感动。他总是遇到好人,而且他认为那些新闻工作者肯定都是和蔼可亲的人,只是很少为人所知罢了。
①《导报》是《总汇导报》的简称,为当时法国政府的报纸,专门登载政府法令,议会报告以及其他官方文件。
波阿雷中等身材,目光已半熄灭,微弱而没有热情,饱经风霜的皮肤满是皱纹,呈灰褐色,上面布满了青色的小疙瘩。塌鼻梁,凹进去的嘴里散落着几颗坏牙。因此蒂利埃说波阿雷照镜子也是白费,因为“此(齿)中照不见”。他的瘦长的胳膊尽头是一双硕大无比的手,没有一点白净之处。灰发让帽子压得紧贴在头上,使他看起来很象神职人员,这样类比对他并不是一种恭维,因为他痛恨传教士。这种对宗教的观点,他自己也无法解释。但是这对立情绪并不妨碍他对政府极端忠诚——不管是什么样的政府。他从来不把那件发绿的旧外套扣起来,最冷的冬天也不例外。他永远只穿系带子的鞋和黑裤子,三十年来,永远在同几家店里添置衣物。他的裁缝去世时,他请了一天假去参加他的安葬,在老子的墓穴旁握着儿子的手,向他保证今后一切照旧。他同所有他经常光顾的店主都交朋友,同他们聊天,了解他们的生意情况,倾听他们的疾苦,而且付现钱。他要是为了改变一项定货而给这些先生中哪一位写信,一定采用最客气的尺牍体裁,先生二字还要抬头,标明日期,还保存一份底稿,放在一个卷宗里,题为“我的通信”。谁的生活都没有他的生活那么有规律。波阿雷保存着他所有已经完成的事情的备忘录,所有付过钱的最微不足道的账单。自从他入部以来,所有的账簿都按年份用口袋装好。他永远在同一家饭店吃饭,每次坐同一个座位,那是沙特莱广场的乳犊饭店,那里的跑堂总是给他留着位子。他在那家著名的金茧绸缎店逗留决不超过预定时间五分钟。八点半准到本区最著名的大卫咖啡馆去,一直坐到十一点。他到那里去也和到乳犊饭店一样,三十年如一日,每到十点半就喝一杯加奶油的咖啡。他两臂交叉靠在手杖上,右手托着下巴,听别人讨论政治,但自己从不参与。
那位坐柜台的太太是他乐于交谈的唯一女人,也是唯一能够了解他生活中小小波折的心腹人,因为他的座位就在柜台旁。
他玩多米诺骨牌,这是他唯一会玩的牌。当他的牌友不来的时候,人家有时看见他背靠在板壁上,手里报纸的托板靠在桌子的石板上,睡着了。他关心巴黎的一切建树,每星期日都用在监督新建筑上。他向那些雇来看守工地、防止人们走进去的残废人打听情况。凡遇到由于缺材料、缺钱、或建筑上的困难而拖延工期时,他就着急。人们常听他说:“我眼看着卢浮宫从废墟上建造起来。我亲眼看见沙特莱广场、百花码头、市场,一个个地诞生!”他同他哥哥出生在特鲁瓦一个农场职员家庭,两人都给送到了巴黎的政府机关来学习。他们的母亲尽管没少给他们寄钱,但是以行为不端闻于邻里,最后死在特鲁瓦医院里。兄弟俩听到这消息十分痛苦,不但发誓决不结婚,而且连孩子都害怕。他们跟孩子在一起就浑身不自在,怕孩子就象人们怕疯子一样,总对他们怒目而视。他们在罗贝尔·兰代底下效力时,让繁重的工作压得喘不过气来,政府对他们是不公平的。但是他们觉得能保全脑袋已经万幸,除了两人私下发发牢骚外,从不埋怨政府亏待他们,因为他们曾参与制定最高价格法①。当人们拿菲利翁让拉布丹修改过的那句名句作为笑料时,波阿雷出门时在走廊上把菲利翁拉到一旁,对他说:
“先生,请相信,我已尽我最大的努力反对这种做法。”
自从他来巴黎之后,就没出过城。从那时开始,他天天写日记,记下一天中突出的事件。杜·勃吕埃告诉他拜伦爵土也是这么做的。这一不谋而合使波阿雷心花怒放,于是专买拜伦的作品,——是沙斯托帕里②的译本,他根本看不懂。
①法国大革命后,革命政权为了对付投机商囤积居奇,于一七九三年颁布了《普遍最高限价法令》,规定全国主要商品的限价。当时大批政府工作人员曾参与制定商品价格表。
②沙斯托帕里,弗朗索瓦·欧赛伯博士的笔名,曾于一八一九至一八二〇年间与阿梅代·皮肖一起翻译拜伦作品。
人家常常撞见他在办公室里神情忧郁地坐着,似乎在深思,实际上什么也没有想。和他同住的房客,他一个也不认得,总是把大门钥匙带在自己身上。新年时,他亲自到司里每一个公务员的家门送名片,但从不进门拜访。有一个大夏天,毕西沃异想天开,要给波阿雷老二(那年他五十二岁)九年来一直戴的一顶旧帽子里面上点油。毕西沃在波阿雷的头上除了这顶帽子之外,没见过别的,做梦也看见它,吃饭时候也经常看见它。于是他下决心,为了自己的消化好,要把这顶晦气的帽子从办公室清除出去。四点钟左右,波阿雷老二出去了。他走在巴黎的街道上,阳光从墙上和柏油马路上反射回来,炎热异常。他这个从来不出汗的人感到头上大汗淋漓。
他据此认为自己生病了,或是大病即将临头。于是不去乳犊饭店而折回家去,从书桌抽屉里拿出生活日记来,郑重其事地记录如下:
今日,一八二三年七月三日,忽大汗不已,恐系香槟地方特有之盗汗症,当就诊于欧德里医生。疫病已自学校码头侵入矣。突然,他因为已脱下帽子,发现那所谓的“大汗”盖出自他故,与自身无关。他擦擦脸,把帽子端详了一阵,什么也没发现,因为他不敢把里子拆开。于是他又在日记上写道:
鉴于我怀疑此汗另有他故,诚非汗水,显系新近或过去加于此帽之某种物质所致,遂将此帽送往圣马丁大街制帽商图尔南君处。
图尔南先生当场就看出帽子上有一块猪油。第二天,波阿雷先生暂时戴着图尔南先生借给他的一顶帽子去上班了,新的还没做好。但是他在临睡前还忘不了在日记上添上一笔:
“已证实我帽上涂有猪油。”这件无法解释的事使波阿雷足足伤了两星期的脑筋,始终不知道这现象怎么发生的。办公室里人人拿他开心,给他讲各种海外奇谈,说得天花乱坠。从树根底下发现拿破仑的头,一直讲到各种离奇的自然史。维默告诉他说,他自己的帽子有一次忽然滴下墨来把他脸都染黑了,因为制帽商在里面放了药。于是波阿雷亲自到图尔南先生那里去了好几次,为的搞清他制作的过程,好让自己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