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臣——实际上是德·吕卜克斯——邀请了一位在各个部里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的人物参加晚宴。此人在这种场合自惭形秽,就故作矜持,两条腿象一尊埃及雕像的底座那样紧紧并在一起,支撑着整个身体。这个公务员在壁炉附近站了好半天,等待时机向秘书长表示感谢。但是正当他想好一句恭维话时,秘书长出其不意地突然离去了。此人不是别人,就是部里的出纳员。这是唯一在人事变动时不需要担惊受怕的公务员,那个时候,不象我们这个倒霉的时代,议会并不那么小里小气地专跟预算过不去,也不那么卑鄙地削减各部门的薪金开支。它不干那种在筵席上节省蜡烛头的事。它批给每一个管事的部门一笔称作调动费的补贴。唉!进一个部和出一个部的花销一样大,要得到提升,所牵涉的一系列费用就更不便一一列举了。这一笔补贴共有两万五千个娇小玲珑的法郎。《导报》上每登载一项任命,那些感到自己地位风雨飘摇的大小官员就聚集在火炉边、壁炉前,互相询问:“这一次会怎么样?他们会增加公务员吗?他们会不会为了进三个人而裁两个人?”这时,泰然自若的出纳员拿着二十五张漂亮的钞票,用别针别起来,那张象教堂看门人一般的脸上刻上了一丝欢乐的表情。他一大早依次攀登部里各部门的台阶,求那些把金钱和管钱的人、容器和内容、思想和形式混为一谈的人,把他引见给大臣阁下。这个出纳员选择的时间是一大早,正赶上大臣夫妇刚起床,精神焕发。政治家们在这种时候通常最为仁慈宽厚。他一听大臣问:“您有什么事?”立刻出示那几张钞票,说是不敢延迟,专给大臣阁下送来例行的补贴,并向那又惊又喜的夫人解释这笔钱的由来。她总免不了要扣下一部分,有时是全部。一次人事调动等于是他们的家务事。出纳员婉转讲些恭维话,顺便插进去几句:“大臣阁下是否肯给保留位子,大人对这项纯机械性的服务是否满意……等等等等……”之类的话。既然一个送来两万五千法郎的人总是值得雇佣的公务员,出纳员就总是带着肯定的答复走出大臣家门,再次保住了职位。而二十五年来,在这个岗位上他曾眼望着多少个大臣来来去去!此外,他还听命于大臣夫人,在最有用的时候送去那每月一万三千法郎,或提前,或推迟,都唯夫人之命是从。这样,用一句古老的宗教术语来说,他就为自己争得了在教务会议上的发言权。

这位萨亚先生过去是国库的簿记员,——当时国库还有一式两份的帐簿。后来,目前这个位子出缺,就让他补上了。

他是一个胖呼呼的好好先生。在簿记方面极强,而在其他一切方面都极弱。他身体象一个“0”字那样滚圆,头脑象一句“你好”那样简单。他踏着大象的步子,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来,又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回到王家广场,在那里,他拥有一所古老的住宅,自己住在底层。和他同行的是依希多尔·包杜阿耶。此人是拉比亚迪埃主管的司里的一个处长,因此和拉布丹是同事。他娶了萨亚的独生女儿,伊丽莎白·萨亚,自然就在他楼上占了一套房间。萨亚老爹是个大傻瓜,这点部里没有任何人怀疑;但是他究竟傻到什么程度,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严密结实,没法探测,敲上去没有一点中空的声音。

他吸收一切而毫无反应。毕西沃(他也是一个公务员,下面马上就要提到)曾为他作了一幅漫画像:在一个鸡蛋上放一个戴假发的小脑袋,下面插两条短腿,并题词曰:“生来专司出纳,从未出过差错。若非好运,险些沦为银行跑街;稍有野心,定将遭到免职丢官。”

这时,大臣看他的出纳员就象看一个挂衣钩,或屋角的飞檐一样,根本想象不到这种装饰品会听得见他们谈话,或是能懂得他们的隐情。

大臣向那位辞职的议员说:“正是因为德·吕卜克斯有所企图,我更加主张这件事我们一定要在严守秘密之中同省长作出安排。德·吕卜克斯的破房子就在你那个区,而我们不愿要他。”

议员说:“他既不能交足选举税,年龄又不合格。”①“是的。但是有关年龄问题,就卡西米·佩里埃②做出的决定,您是知道的。至于财产,德·吕卜克斯有一点,也不多;但是法律并没有禁止扩大财产,他还可以弄得到手。——各委员会容纳中派议员的余地是很大的,而人们要对这位亲爱的朋友表示好意时,我们表面上还不能反对。”

①法国复辟王朝时期,需有每年缴一千法郎直接税的财产,并年满四十,才有资格当选众议院议员。

②卡西米·佩里埃(1777—1832),法国银行家及政治家,复辟王朝时期为自由派反对党议员,一八三一年任内政部长。他于一八一七年九月当选为议员,时年未满四十,但在两个月后,议会进行资格审查时已满四十岁,经争论后,终承认其当选有效。

“但是他要买地产的钱从哪儿来呢?”

“可曼努埃尔①是怎么成为巴黎的一所房子的主人的呢?”大臣叫道。

那挂衣钩在听,但本意并不想听。这一席话虽然是低声耳语,还是传到了萨亚的耳朵里。你们知道这位好好先生听到这番政治上的私房话之后是一种什么心情吗?吓得要死!他是属于那种天真幼稚的人,发现自己在听不该听见的话,进入了没有叫他进去的地方,或是明明是胆小怕事却显得大胆,明明是谨慎小心却显得好奇,在这种情况下,就窘得无以自处。于是,出纳员赶紧在地毯上轻轻溜走,等到大臣发现他时,他已离得相当远了。萨亚是部里一切罪恶的执行人。他是决不可能泄漏机密的;即使大臣认为他已得知了他的秘密,也不过说一句:motus!②而已。出纳员搭上了一辆他的住宅区的马车,回到王家广场去了。这是沾了那些阔气的宫廷大臣的光,这马车正好是他们定下的,为的去参加那个时刻举行的那种穷奢极侈的筵席。

正当萨亚老爹行驶在巴黎街上时,他的女婿和他亲爱的伊丽莎白正和他们的导师戈德隆神甫玩道德高尚的波士顿③。参加的有他们的邻居,还有一个名叫马丹·法莱克斯的人。此人是圣安东区的铸铜匠,萨亚曾借钱给他开办一所相当赚钱的作坊。这个法莱克斯原是一个老老实实的奥弗涅省人,背着一口大锅来到巴黎,立刻为一个专门从事拆毁古堡的商人布雷札克所雇佣。到二十七岁的时候,他已经由于发了财而变得同以前判若两人。这时,他又走运遇到萨亚,后者付给他一笔定钱,让他探询一项有关铸造业的发明(那是在一八二五年的展览会上得到发明专利权和金质奖章的)。包杜阿耶夫人有个独生女,用萨亚的话来说,刚刚踩着十二岁的尾巴。夫人相中了这个矮壮黝黑、敦厚、活泼的男孩子,就亲自培养他。根据她的想法,培养的内容包括教这个奥弗涅人打波士顿,拿牌要拿得有样子,不让别人看见;来她家时要刮好胡子,两只手用普通的肥皂洗过;不骂人,说正确的法文;穿靴子而不穿软鞋;衬衫要穿细棉布的,而不是粗布的;头发要往后梳,而不要平贴在头上。一星期之后,伊丽莎白又下决心要他把耳朵上两个象铁环一样的大耳环取下来。

他见到自己作出这一牺牲时她那副高兴的样子,就说:

“包杜阿耶太太,您太过分了,您管我管得太严了:您让我刷牙,结果弄得我牙齿都活动了,您不久就会让我刷手指甲、卷头发的,这在我们这一行里是不行的,人家不喜欢那种擦得喷香的小少爷④。”

①曼努埃尔(1775—1827),法国政治家。复辟王朝时期为自由派议员,一八二三年因反对与西班牙作战而被开除出贵族院。他原无足够产业,自由派反对党捐给他一份房产以帮助其当选。

②拉丁文:走开!

③一种纸牌戏。

④此处原文是muscadin,系双关语,也指法国大革命之后衣着讲究的保王党人。

伊丽莎白·包杜阿耶夫人——娘家姓萨亚——是属于这样一种人物,由于她们平庸,一般不会出现在画家的笔下,然而是应该予以勾画的;因为她们正好提供了处于富足的手工业者之上和上层阶级之下的典型的巴黎小市民的形象。这种人的长处几乎就是他们的短处,他们的缺点也毫不足取,但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尽管平淡无奇,却有其特色。伊丽莎白长得先天不足,使人看了难受。她身高刚够四尺,瘦得腰带连半米都不到。细小的五官都堆到鼻子附近,使她的脸有点象黄鼠狼。她年纪已过三十,但看起来象十六、七岁。和眉毛连在一起的厚厚的眼皮下,压着一双毫无光彩的、陶瓷蓝的眼睛。她身上的一切都是小里小气的:她的头发黄里发白,她的前额平坦得发亮,好象白昼永远停留在上面。她的脸色发灰,近乎铅色,面孔的下部不是椭圆而是三角形的,整个棱角突出的脸庞到此陡然结束。她的声音是一连串相当漂亮的外柔内尖的音调。伊丽莎白就是那种典型的小市民家庭妇女,专喜晚上给丈夫进枕边语,自己没有什么可取的品德,在家庭之中狭隘自私,贪心很大而不加掩饰。如果住在乡下,她就要想方设法扩大产业;在政府机关,她就要想法往上爬。只要叙述一下她父母的生平,描绘出她的童年,也就可以说清楚她整个的为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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