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卖不好做啊,”玛古斯回答道,“你们全都口气很大,你们在画布上才不过六个铜子颜料,就开口要二百法郎——可是,你是个好小子,你!你是个有条有理的人,我来,是给你送一笔好买卖来!”
“TimeoDanaosetdonaferentes,”①富热尔人说道。“你懂拉丁文吗?”
“不懂。”
“呃!好吧,那句话的意思是说:希腊人要是捞不到好处,是不会送上门去,让特洛亚人白占便宜的。从前他们说:把我的马儿拿去吧!现在我们的说法是:把我的狗熊拿去吧!②——你的打算是什么呢,奥德修-拉然若勒-埃利·玛古斯?”
①见本卷第235页注①。
②“把我的马儿拿去吧!”典出荷马史诗《伊利昂纪》中希腊人使用木马计攻破特洛亚城的故事。“把我的狗熊拿去吧!”典出斯克里布的滑稽歌舞剧《熊和巴夏》,这句话是剧中人拉然若勒的口头禅。
这就是画家们所谓的“画室中的打哈哈”,在这一番话里,让人看到富热尔人能把他的好脾气和机智表现到多大的程度。
“我不准备说你以后不会画两幅图画谢我,不要我一文钱。”
“噢!噢!”
“你看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我并不伸手向你讨,反正你是个正派的画家。”
“有话说吧。”
“嘿!好吧,我给你带来了一位爸爸、一位妈妈、再加上独一无二的一位独养女儿。”
“这三位个个都是独一无二的吧!”
“可不是!要给他们画三幅肖像。这些生意人,爱艺术爱得着了迷,从来不敢闯进画室中去。那位姑娘有十万法郎做陪嫁。你给这些人画像可是不吃亏的呀。说不定你这是给自己一家人画像呢。”
这块名字叫做埃利·玛古斯的德国旧木料也算是个人,他讲到这里,大笑起来,却是一阵干笑,叫画家听了不寒而栗。他仿沸听到了靡非斯特在做媒。①
①靡非斯特,欧洲中世纪传说中的魔鬼,以权力、智识、爱情引诱浮士德。
“这三幅肖像画,每幅五百法郎,你送我三幅画也没有什么不可以。”
“可不是,”富热尔人高高兴兴地说道。
“如果你娶了那个独生女儿,你是不会忘记我的。”
“我娶媳妇,我?”皮埃尔·格拉苏嚷道,“我,我一向是睡惯单人床的,起惯早的,我的生活总是安排得有条有理的。——”
“十万法郎,”玛古斯说,“加上一个甜甜蜜蜜的姑娘,闪着一身金光,活活就是一幅提善的真品!①”
①提善所作妇女像,肌体丰腴,头发闪耀着金红色的光彩。“闪着一身金光”既指画面的色彩效果,同时夸耀那位姑娘的身价。提善的真品是十分名贵的。参阅下文第593页:“四万法郎一幅提善?……那差不多是不要钱白送了。”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呢?”
“已经退体的商人;目前爱上了艺术。他们在达弗赖城有一座别墅,有一万到一万二千法郎年收入。”
“他们是干什么买卖的?”
“瓶子。”
“别跟我讲什么‘瓶子’,我好象听到了切软木塞子的声音,我的牙齿在发酸……”
“那么我把他们领进来好吗?”
“三幅肖像,我要把它们送到沙龙去展出,我不妨就试一下肖像画吧——嗳!好吧,就这样吧。”
老埃利走下楼去,带魏尔韦勒一家上来。
为了弄清楚这一次介绍画像对于画家将会起什么样作用,魏尔韦勒先生和夫人,以及他们的掌上明珠般的独养女儿对于画家又会产生什么影响,那就有必要回顾一下皮埃尔·格拉苏过去的历史。
那时候,富热尔人还是个学生;他最初跟赛尔万学素描,在学院派的艺术世界里,赛尔万被公认为素描大师。接着,他又进了施奈尔的画室,要把怎样涂出富丽堂皇的色彩的诀窍学到手,施奈尔画师是以敷彩富丽堂皇着称的。但偏偏他对学生们十分保密,因此皮埃尔在那儿什么也没有捞到。这以后,皮埃尔又转到了索迈尔维的画室,去学艺术中叫做“构图”的那一门学问;但是“构图”对于他却是十分怯生,躲躲闪闪难以捉摸。于是他又试着去从格拉内,从德罗林那儿去偷学表现室内情调的秘密。这两位画师可不肯让人把他们的本领偷了去。最后,富热尔人在杜瓦尔-勒加缪①的画室中结束了他的学艺生涯。
①以上提到的画家,基本上都是《人间喜剧》中虚构的人物,仅德罗林(1752—1817)和杜瓦尔-勒加缪(1790—1854)实有其人。
在他的学艺期间,从这里转到那里,每进一个画室,富热尔人那种心平气和、循规蹈矩的脾气总是提供让人取笑的材料。但是不论在哪儿,他的谦逊,他的耐性,他的羔羊般的好性子,使他周围的同学们软下心来。大师们对于这个好小子可没有什么好感;大师们爱怜的是那班才气横溢、出类拔萃、谈笑风生、性如烈火的人,或是皱眉蹙额、冥思苦想、一望而知是大有前途的天才。富热尔人身上的一切都宣告他的平庸。他绰号叫做“富热尔人”——那是埃格朗蒂讷所写的一个戏剧①中的画家的绰号——给他招来了数不清的侮辱;可是有什么办法呢?他既然是在那个城镇里生下来的,他就得接受这个绰号。
格拉苏无愧于他的姓氏②。长得矮矮胖胖,肤色黯淡,棕色的眼睛,黑头发,喇叭鼻子,宽嘴巴,长耳朵。他那一团和气、逆来顺受的神情,并没有把他那张气色极好、但是缺少表情的脸儿补救过来。他从来没有脸红脖子粗、慷慨激昂、以及标志着一个伟大艺术家的风趣机智,因此也就从来不会为之而受到折磨。
这个小伙子生下来为的是规规矩矩做一个生意人,从外省来到京城,在一个颜料商(马耶讷省人,跟奥日蒙是远房亲戚)的店铺子里做伙计。他凭着布列塔尼人的那股倔强劲儿,硬是叫自己成为一个画家。他在学画的那段时期,日子是怎样挨过来的,吃了多少苦头,那只有上帝知道了。他吃的苦头不下于那些大人物吃过的苦头;那些大人物,当初受尽贫穷的折磨,象被一群猎狗追捕的困兽那样被一帮庸人围攻着,同时还被渴望着报复的成群结队的“虚荣”追逐着。
后来,富热尔人自以为羽毛已经丰满,可以展翅起飞了,就在殉道者街高头③租了一间画室,在那儿开始拼命干起来。
一八一九年他初试锋芒,送到卢浮宫展览评审团那儿的第一幅画,描绘的是乡村中的婚礼场面——那是他下了死功夫模仿格勒兹④的作品。这幅画被淘汰了。
①埃格朗蒂讷(1755—1794),法国喜剧作家。这里所说的戏剧不详,待考。
②格拉苏(Grassou)从“肥胖的”(gras)一词而来,又和“胖胖的”(grasso-uillet)一词近似。
③巴黎地势呈坡形,所以街道有高头、低头之分。
④格勒兹(1725—1805),法国风俗画家,当时极受欢迎。
当富热尔人听到这不可挽回的判决时,并没有象那些才高志大的画家那样,暴跳如雷,或是因自尊心受伤而象癫痫病人那样大发歇斯底里,有时甚至闹到向艺术博物馆的馆长或秘书送去挑战书,或是发出暗杀的恫吓。富热尔人平心静气地把他的油画领出,用布巾把画包好,拿回到画室来,一边向自己发誓一定要做个大画家。
他把油画放在画架上,去找他过去的老师施奈尔,那是一位极有才能的画家,一位性情温和又有耐性的艺术家,上次举行沙龙时,获得了不折不扣的成功。于是他求他的老师来给他那幅被退回的作品指出一些缺点。那位大画家放下手头的一切就来了。当可怜的富热尔人把他领到那辐画的面前,施奈尔才看了一眼,就拉住他的手说道:
“你是一个好小伙子,你有一颗黄金般的心,哄骗你可不应该。听着,你仍然没有超出我们从前在画室里对你的看法。当一个人用画笔画出这样一些名堂来,我的好富热尔人,那他还是让颜料留在布律隆颜料商店,别去抄袭旁人的画来得好。趁早回去,戴上一顶棉睡帽,九点钟就上床睡觉;明天早晨十点钟,到哪家办公室去找一个工作,从此跟艺术脱离关系。”
“我的朋友,”富热尔人说,“我的画早已被判死刑了,我不是向你讨一份判决书,而是问你要一个罪名。”
“呃,好吧!你画得太灰太冷,好象在眼睛上蒙了一块黑绉纱来看大自然;你的笔触笨重,画法杂乱,你的构图是从格勒兹那儿模仿来的;他自有他的本领来补救他的缺陷,而你却没有这些本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