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厅在皮罗托书房和他太太卧房的背后,从楼梯那边进出,装修的格局是所谓路易十四式,摆一架布勒①座钟,几口黄铜和螺细嵌花的酒柜,糊壁绸上钉着铜帽钉。

①布勒(1642—1732),法国有名的细木家具制造家。

三个人心花怒放,快乐得无法形容。皮罗托太太回到寝室的时候,丈夫送的镶花边樱桃红丝绒衣衫,已经由维吉妮轻手轻脚的放好在床上;等她一发觉,大家更是说不尽的高兴。

康斯坦斯对葛兰杜说:“先生,你做了这个工程,名气可大了。明儿晚上我们有一百多客人,他们都要称赞你呢。”

赛查道:“我一定替你扬名。来的都是商界中的头儿脑儿,你一夜功夫出的名胜过你盖一百幢屋子。”

康斯坦斯激动之下,再也不想到费用,也不想批评丈夫了。那也是有缘故的。她一向认为昂赛末聪明绝顶,能干非凡;当天早上他送《海洛与利安德》的版画来,告诉康斯坦斯护发油必定成功,他正在拼命的干。这个情人还担保,皮罗托这回摆阔虽然要花很多钱,但他在头油上分到的赚头,不出半年就好抵消。康斯坦斯提心吊胆了十九年,能够无忧无虑的快活一下,哪怕只有一天也是怪舒服的;因此她答应女儿再也不开口扫丈夫的兴,自己也决意痛痛快快的享受一番。

十一点左右,葛兰杜走了;康斯坦斯抱着丈夫的脖子,高兴得直淌眼泪,说道:

“啊!赛查!你叫我快活死了,我简直要疯了。”

赛查微笑道:“要能长久才好,是不是?”

“一定长久的,现在我不怕了。”

赛查道:“好吧,这一下你算是赏识我了。”

他们俩一个是没爹没娘的女孩子,十八年前在圣路易岛上小水手铺子里当领班小姐;一个是可怜的乡下人,手里拿着木棍,脚上穿着钉鞋,从都兰走到巴黎来的,如今一片好心,为了国庆居然办起大规模的喜事来;我想凡是胸襟宽大,肯承认自己缺点的人,必定认为他们是应当得意和高兴的。

赛查道:“天哪!现在要是有个客人上门,叫我出一百法郎也愿意。”

恰好维吉妮上来通报,说是洛罗神甫来了。

洛罗神甫当时是丝絮尔皮斯教堂的副堂长。精神的力量要算在这位圣洁的教士身上表现得最清楚了。接触过他的人对他都留着深刻的印象。一脸苦相,长得非常丑陋,叫你看了竟不相信他是个好人;但他道行高超,眉宇之间自有一副庄严的气概,预先照出天国的光彩。五官虽然难看,却有股天生的忠厚样儿把五官贯串在一起;不整齐的线条也被慈悲的火焰净化了,这种现象和使克拉帕龙暴露出兽性和下贱的现象正好相反。教士脸上的皱纹完全表现出希望、信仰、博爱三大美德的妙用。他说话又慢又温和,深深的打入你的心里。他穿的是一般巴黎教士的服装,披一件栗色大氅。生性高洁,没有一点野心,将来天使们把他的灵魂交还给上帝的时候,还是和他生下来的时候一样纯洁。他经不住路易十六的女儿力劝,才接受了巴黎的一个教区,而且还是一个极清寒的教区。他瞧着皮罗托家豪华的场面,神气不大放心,对三个兴高采烈的商人笑了笑,摇了摇他花白的头,说道:

“孩子们,我的职务不是赶热闹,而是安慰受难的人。我特意来谢谢赛查先生,同时向你们道喜。等这个美丽的孩子出嫁的时候,我再来吃喜酒,别的宴会我不参加了。”

过了一刻钟,神甫走了;花粉商和他女人都没有敢请他参观新屋。严肃的客人来过一下,把赛查的一团高兴浇了几滴冷水。当夜各人睡在奢华的房里,平时想要的许多实用而美丽的小东西,这一下都到手了。赛查丽纳对着白石梳妆台的镜子,帮母亲卸装。赛查自己也置办了几样奢侈品,马上用起来。三个人想着第二天的快乐,睡熟了。

下一天,望过弥撒,做过晚祷,下午四点光景,把中层楼暂时交给了舍韦铺子的人,赛查丽纳和母亲两个开始打扮。

赛查太太穿上镶花边的短袖樱桃红丝绒衣衫,再合适没有了:美丽的胳膊还很娇嫩,胸脯雪白,肩膀和脖子的线条非常优美,经过贵重的料子和富丽的色彩一衬托,越发耀眼。女人觉得自己风头十足的时候,都不免沾沾自喜;这点心情使赛查太太的希腊式侧影更加妩媚动人,象宝石上的雕像那么细腻的美,也全部表现出来了。赛查丽纳穿一件白绉纱衫,头上戴一个白玫瑰的花环,腰里也系着一朵玫瑰,披肩一直遮到胸部,显得端庄稳重,包比诺看着简直被她迷住了。

公证人太太参观屋子的时候对丈夫说:“这些家伙想压倒我们。”

她眼看自己比不上赛查太太漂亮,气恼得很。因为对手的高低,每个女人都心中有数。

罗甘轻轻的回答说:“哼,日子不会长的。过些时候,你会在街上碰见这可怜的婆子搬着脚走路,家私都败光了,你还不是照样压倒她么?”

德·拉塞佩德先生坐了车把研究院的同僚沃克兰接着一起来。沃克兰态度非常殷勤。花粉商太太光彩奕奕,两位学者对她赞不绝口,用的都是一套科学的字眼。

化学家说:“太太,你保养得这样年轻貌美,科学家就研究不出这个秘诀。”

皮罗托说:“学士先生,这儿差不多是您自己的家。”又回过头来向荣誉勋位总裁解释道:“真的,伯爵,我的家业全靠沃克兰先生帮忙。——大人,请允许我介绍商务法庭庭长。——这位是德·拉塞佩德伯爵,贵族院议员,法兰西最了不起的人物。”他又告诉陪着庭长的约瑟夫·勒巴:“他写过四十本书呢。”

客人准时到齐。生意人请客照例兴致十足,特别热闹,夹着许多粗俗的打趣,叫人笑个不停。精致的菜,名贵的酒,吃得人人赞赏。回到客厅喝咖啡的时候,正好九点半。几辆出租马车已经送了一批女客上门,等不及的想来跳舞。过了一小时,客厅里挤满了人,舞会的场面越来越大了。德·拉塞佩德先生和沃克兰先生起身告辞,急得皮罗托一直跟到楼梯头上还在苦苦挽留。包比诺法官和德·拉比亚迪埃先生总算被他留了下来。德·封丹纳小姐,拉布丹太太和于勒太太,是贵族,官场和金融界三方面的代表,相貌既漂亮,态度衣着又高雅大方,在场子里自然与众不同。其余的女客可是都穿得笨重、呆板、乡气;一般布尔乔亚的庸俗,和那三位太太的轻盈妩媚对照之下,愈加赤裸裸的刺目了。

这时,圣德尼街上的布尔乔亚正在耀武扬威,把滑稽可笑的怪样儿表现得淋漓尽致。平日他们就喜欢把孩子打扮成枪骑兵、民兵;买《胜利与武功》,买《士兵归田》的木刻,看了《穷人的葬礼》①赞叹不置;去国民自卫军值班的日子特别高兴;近郊有所自己的屋子,星期天一定得上那边玩儿。他们想尽方法学时髦,希望在区公所里有个名衔。

①《胜利与武功》一八一七年起分册发行。以士兵归田为题材的绘画一八一九年起流行。《穷人的葬礼》画一口棺材后面跟着一条狗。

这些布尔乔亚对样样东西都眼红,可是本性善良,肯帮忙,人又忠实,心肠又软,动不动会哀怜人:他们为富瓦将军的遗孤捐钱,也为希腊的复国运动捐钱,可不知道希腊人在海上打劫;美洲的难民区结束了好久,捐款还照旧送去①。他们为了好心而吃亏,品质不如他们的上流社会还嘲笑他们的缺点;其实正因为他们不懂规矩体统,才保住了那分真实的感情。他们一生清白,教养出一批天真本色的女孩子,刻苦耐劳,还有许多别的优点,可惜一踏进上层阶级就保不住了;但是象克里萨尔②那样的老实人娶起老婆来,还是喜欢这些头脑简单的姑娘。参加皮罗托家跳舞会的就是这一类布尔乔亚;在伦巴第街开药材铺,跟玫瑰皇后做了六十年交易的玛蒂法,便是他们出色的代表。

玛蒂法太太有心做出庄严的样子,裹着头巾,穿一件笨重的钉金片的紫酱衣衫,配上她自命不凡的气概,罗马人派头的鼻子,发亮的暗红皮色,倒也十分调和。至于玛蒂法先生,尽管国民自卫军操练的时节好不威风,老远就看见他滚圆的肚子,亮晶晶的挂着表链和一大串小玩意儿,但在家的确受着账台上的叶卡捷琳娜二世③支配。他矮胖身材,鼻梁上夹着眼镜,高领头几乎碰到后脑勺子,他的低嗓子和丰富的辞汇特别引人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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