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斯,这位先生要量量屋子的高低大小。——你让他量吧,”皮罗托说完,望街上溜了。

康斯坦斯问建筑师:“这工程是不是要花很多钱?”

“不,太太。约估一下,六千法郎……”

“约估一下!”皮罗托太太嚷道,“先生,没有讲妥条件,说好价钱,千万不要动工。我知道包工的花样,说六千就是两万我们可没有力量浪费钱。我恳求你,先生,虽说我丈夫是一家之主,也得让他有时间多想想。”

“太太,副区长先生限我二十天完工;误了日子,钱就白花了。”

花粉美人说道:“唉!这里那里,都是花钱!”

“太太,一心想造大建筑的人来替人装修住家,你想他脸上光彩么?我承担这件小小的工程,无非看着拉比亚迪埃先生的情分,要是太太怕我……”

他退了一步,好象预备走了。

“好吧,好吧,先生,”康斯坦斯说着,回进自己卧房,把头倒在赛查丽纳肩上。——“啊!孩子,你父亲要把家产败光了。他找来一个建筑师,上嘴唇留着一撇胡子,下巴上留着一撮须,说要造高楼大厦呢!他要把好好的屋子拆掉,替我们盖一所卢浮宫了。赛查胡闹起来,手脚真快。昨天夜里才告诉我计划,今天早上就动手了。”

“没关系,妈妈,让爸爸去吧,老天爷一向照应他的,”赛查丽纳把母亲拥抱了一下,弹起琴来,有心教建筑师看看花粉商的女儿对艺术也并不外行。

建筑师走进卧房,看到赛查丽纳的美貌大吃一惊,几乎愣住了。赛查丽纳穿着早晨的便服从小房间走出来,正象一个十八岁的女孩那样娇嫩,那样红润。她淡黄头发,蓝眼睛,细挑身材,有股巴黎难得看到的弹性,使她细腻的皮肉格外饱满;透明的肌肤底下,布满着蓝颜色的血管在那里微微颤动,深浅不一的色调正是画家最喜欢的层次。尽管巴黎的商店生活老是阴沉沉的,屋子里空气阻塞,很少阳光;赛查丽纳的起居习惯却使她康健活泼,倒象住在台伯河彼岸过露天生活的罗马人。浓厚的头发长得跟父亲一样,望上梳的款式把好看的脖子露在外面,闪闪发光的头发卷儿收拾得跟商店的女职员一样细致,——她们为了要人注目,在装扮方面的认真完全是英国派。赛查丽纳的那种美不是英国贵妇人的美,也不是法国公爵夫人的美,而是象卢本斯①笔下的头发赭红,身体滚圆的弗朗德勒美女。往上翘的鼻子象父亲,但长相更细巧,所以更秀气,近乎拉吉利埃②最拿手的标准法国鼻子。

①卢本斯(1577—1640),有名的弗朗德勒画家,画的女人都是体格丰满,特别健康的一型。

②拉吉利埃(1656—1746),有名的法国肖像画家。

她的皮肤赛过细洁紧密的布,充满着处女的生命力。美丽的前额象母亲,但因为无忧无虑而更加开朗。水汪汪的蓝眼睛,活活表现出头发淡黄的快乐姑娘的温柔妩媚。一般画家为了追求诗意,往往把人物画得过于沉思默想;赛查丽纳因为心情快活,缺少这种诗意;但是从未离开母亲怀抱的女孩子,生理上也有些说不出的惆怅,使她显得超然脱俗。她外表很细气,身体却非常结实:一双脚证明她的父亲是乡下人出身,这是她血统方面的缺陷,手上的红斑也是纯粹布尔乔亚的标记。

她这种人是早晚要发胖的。铺子里常有漂亮的青年妇女上门,赛查丽纳见得多了,也就懂得怎么穿扮,怎么说话,怎么动作,学会了一些左顾右盼的姿态,摆出一副大家闺秀的功架,叫所有的年轻人和店里的伙计都为她着迷,觉得她人材出众。

包比诺发誓非赛查丽纳不娶。她象一泓水似的可以让你一眼看到底,受一句埋怨就会变做泪人儿;包比诺只有在她面前才觉自己是个刚强的男性。这可爱的姑娘叫人一见生情,来不及考虑她是否相当聪明,能够使爱情持久。而且巴黎人的所谓聪明对布尔乔亚根本没用,他们只要女人贤慧,懂道理,就幸福了。赛查丽纳的品性和母亲一样,不过经过教育点缀,知识略微完备了一些。她喜欢音乐,能够用铅笔临摹拉斐尔的圣母坐像,看些柯丹太太,黎柯博尼太太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费讷隆,拉辛等等的作品。她只有在饭前几分钟方和母亲一同坐在柜台后面,或者很难得的替代她一下。暴发户都急于把儿女捧得高高在上,促成他们的忘恩负义;赛查丽纳的父母也把她当作神道一般,幸亏她天性笃厚,不曾滥用父母的宠爱。

①柯丹太太(1773—1807)和黎柯博尼太太(1714—1792)的作品当时还在流行,被认为是正经的闺中读物。

葛兰杜拿着建筑师和包工用的界尺棍棒量屋子,皮罗托太太带着不安和恳求的神气盯着他,觉得那些棍棒界尺的古怪动作象巫术一般可怕,预兆很不好。她指给女儿看,心里恨不得叫墙壁低一些,房间小一些,可又不敢问建筑师施这些法术有什么用。

建筑师微笑着说:“放心,太太,我不会拿走你东西的。”

赛查丽纳听着笑了。

康斯坦斯没注意到建筑师的误会,只用央求的口气说:

“先生,请你算省一些,我们一定重重酬谢……”

赛查去找隔壁屋子的业主莫利讷之前,先上罗甘那儿,把克罗塔替他立的租屋文书拿来。走出事务所,皮罗托看见杜·蒂耶靠在罗甘办公室的窗口。以杜·蒂耶和公证人太太的关系来说,订地产合同的时候有他在场原来很平常,皮罗托对公证人也向来深信不疑,但这一回也不放心了。杜·蒂耶神气很兴奋,好象在讨论什么。

皮罗托由于生意上的谨慎,暗暗想道:“这笔交易,他是不是也有份呢?”

猜疑的念头在他脑子里象电光似的一闪。他马上回进屋子,看见了罗甘太太,便觉得杜·蒂耶在场并不怎么可疑了。

他又想:“说不定康斯坦斯看得不错呢!——嘿!听信女人,岂不糊涂!等会跟叔叔去谈谈吧。从莫利讷住的巴塔沃大院到布尔东奈街,只有几步路。”

换了一个多疑的观察家或是生平遇到过坏蛋的商人,就会逃过这一关。但皮罗托过去事情太顺利,脑子又不管用,不能象高明的人那样把事情推本穷源,追出原因来,所以他活该倒霉。

他回去看见卖伞的穿的整整齐齐,就预备一同去见他的业主;不料厨娘维吉妮跑来拉着皮罗托的手臂,说道:

“先生,太太不让你再出去……”

皮罗托嚷道:“嘿!女人家又来出主意了!”

“……她要你先回家喝咖啡。”

皮罗托道:“啊!不错。”便回头招呼凯龙:“我脑子里事情太多了,竟忘了肚子。你先走一步吧;咱们在莫利讷家门口相会;或者你先上去跟他说明,节省一点儿时间也好。”

莫利讷先生是个靠少数利息过日子的怪物;这种人只有巴黎看得见,正如某种藓苔只长在冰岛上。我这比喻非常恰当,因为他是混合品种,属于半动物半植物一类;倘若再出一个梅尔西爱①,很可能当他隐花植物看。他们生长在一些古怪而不卫生的屋子里,从开花到枯萎都在墙头、墙脚,或是墙里。头上戴着瓜棱式的便帽,那株人形植物颇象一朵伞形花;下身套一条似绿非绿的裤子,脚上穿着翻鞋,好比长着球状的根须。一眼望去,你只觉得他相貌平凡,皮肤苍白,看不出有什么毒性。这古怪东西最喜欢买股票,什么事都相信报纸,他的意见只有一句话:“你去看报吧!”他拥护秩序,精神上老是反抗政府,事实上永远服从。这等人聚在一起全是脓包,单独碰到却也十分凶横。一牵涉到利益,他就象书办一样冷酷;平时在家可是会用新鲜的野菜喂鸟,拿鱼骨喂猫,写写房票也会停下来对金丝雀吹口哨。他一方面和牢头禁卒一样多心,一方面乖乖的把钱捧出去做一桩蚀本生意,事后再用精打细算的啬刻办法来弥补损失。这个混杂品种的害处,只有接触多了才显出来;一定要等他跟人打交道,有了利害关系,你才会发觉他满嘴牢骚,讨厌透顶。我们每个人,哪怕是做门房的,总有或多或少的威力加在或多或少的人身上,例如自己的老婆、孩子、房客、伙计、狗、马、猴子等等;一朝受了暗中羡慕的上层阶级的气,就不免回过来向另外一些人发泄。莫利讷和所有的巴黎人一样,觉得也需要有这么一份威力。无奈这讨厌的小老头儿既没有女人孩子,也没有侄儿侄女;对待打杂的老妈子也太凶了,没法把她当作出气筒;她除了认真干活之外,处处躲着他。他统治别人的欲望既不得满足,为了过瘾,只得把有关租赁契约和共有墙壁的法律拿来耐心研究。凡是涉及巴黎房地产的项目,例如接界的土地房屋、地役权、正税、附加税、清洁捐、圣体节的结彩、污水管、街灯,挑出在公共走道上空的建筑物,附近有什么妨碍卫生的工厂等等,每一项判例的细枝小节,他都下过很深的工夫。他的体力、精力、聪明,都用来保卫他做业主的地位。开头这些事情不过作为消遣,后来竟成了怪僻。他喜欢保护同胞不受非法行为的侵害;可惜出头申诉的机会很少,一肚子偏激的情绪只能发泄在房客身上。房客是他的敌人,他的下属,他的子民,他的奴仆,必须对他恭而敬之,在楼梯上见了他不招呼就是下流胚。房票都由他亲手写好,在到期的那天中午送出。过期不付,限期付清的催告就来了。随后是封门啊,要求赔偿损失啊,一连串的法律手续都跟着来,正是“说时迟,那时快”,象刽子手形容他手里的家伙一样。莫利讷不答应分期付款,也不答应展期。一提到房租,他的心就是铁打的。“)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