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走呢?”她说,“我反复想过这个计划。德·鲍赛昂子爵夫人和德·朗热公爵夫人走了。我再一走该显得多庸俗。我们应该顶住狂风暴雨。这比逃走体面多了。而且我对成功很有把握。”
维克蒂尼安感到一阵头晕目眩,他似乎觉得他的皮肤块块裂成碎片,他的血向四面八方流溢出来。
“你怎么啦?”美丽的狄安娜喊道,她看见他有所迟疑,这是女人们水远不能原谅的。
对于女人们种种稀奇古怪的想法,精明的人首先应该表示赞成,然后将反对的理由一一暗示给她们,同时让她们自己去漫无止境地行使改变主意、决心和感情的权利。维克蒂尼安第一次发了火,这是弱者和有诗人气质的人的发火,是一场大雨和闪电交加的暴风雨,可惜没有雷声。他十分粗暴地对待这位天使,因为他相信了这位天使的诺言,才把比他的生命更宝贵的东西——他家族的荣誉——拿去冒险的。
“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她说,“经过十八个月的温柔生活,我们原来是这么一个结局。你真叫我伤心,伤心极了。你走吧!我再也不愿意见到你。我本来以为你爱我,原来你不爱我。”
“我不爱你?”这个谴责仿佛晴天霹雳,使他大吃一惊。
“你不爱,先生。”
“你还这么说!”他喊起来,“啊!你要是知道我刚刚为你做了什么事就好了!”
“你到底为我做了些什么,先生?”她说,“一个女人为了你什么都做了,难道你就不应该为她什么都干吗?”
“你不配知道!”怒气冲天的维克蒂尼安大叫道。
“啊!”
庄严地说了这声“啊!”以后,狄安娜歪着脑袋,用一只手支撑着,冷冰冰的,动也不动,凛然不可侵犯,待在那里,活象没有人间感情的天使。维克蒂尼安看见这女人露出这副可怕的表情,立刻将自己处境的危险忘个一干二净。他刚才不是用最恶劣的态度对待了世界上最可爱的天使吗?他希望她宽恕他,他跪在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的脚下,吻她的双足;他求她,他哭了。不幸的伯爵花了两个钟头在那里做出种种傻事,他所碰到的总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和有时滚动着眼泪的眼睛;大滴的眼泪静静地流下来,马上就被揩拭掉,为的是不让可恨的情郎来抹干。公爵夫人表演的是一种深切的痛苦,这种痛苦使女人看起来既威风又神圣。两个小时又过去了。伯爵这时候终于握住了狄安娜的手,他发觉这只手冰冷而且没有感情;这只美丽的手戴满珠宝,却同一根软木一样,不表达任何情意;它是被他抢过来的,而不是由她给他的。他简直活不成了,他也不会思想了。他大概没有看见过太阳。怎么办?怎么解决呢?该拿什么主意呢?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沉着冷静,一个人应该学那个苦役犯的样子,这个苦役犯花了一夜工夫在王家图书馆偷金质勋章,第二天早上跑来找他诚实的弟弟拿勋章去熔化。弟弟叫喊:“这可怎么办?”他回答道:“给我煮一杯咖啡!”可是维克蒂尼安目瞪口呆,精神恍惚,脑子里一片混沌。过去肉欲生活的景象,一幕幕在灰色的云烟里掠过,就象拉斐尔画在黑色背景里的人像一样,如今他要同这一幕幕永别了。公爵夫人表现出冷酷无情和满脸轻蔑的样子,用手指玩弄着她的披肩的一角。她不时向维克蒂尼安投去愤怒的眼光;她利用社交界的往事来撒娇,她对情人谈起他的情敌们,仿佛这次发火使她决心以其中一个来代替他,代替这个顷刻间就抛弃了二十八个月爱情的负心男子。
“啊!”她说,“年轻可爱的费利克斯·德·旺德奈斯一定不会做出这种事来,他对德·莫尔索夫人多么忠实,他是一个懂得爱情的人!德·玛赛,这个可怕的德·玛赛,人人都说他是一个残暴的人,他对男人凶恶,对女人却十分温柔体贴。蒙特里沃在愤怒时把德·朗热公爵夫人踏得粉碎,就象奥赛罗杀掉苔丝德蒙娜一样,这起码证明他爱得异常强烈:这样吵嘴倒也不算俗气!能够这样被人踩碎倒也挺痛快!矮小、消瘦而纤弱的金发男子喜欢虐待女人,他们只能统治这些可怜的弱者;他们渴望通过爱情来表现他们是男子,在爱情上当个暴君就是他们表现权力的唯一机会。女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受一个金发男子的统治。德·玛赛、蒙特里沃、旺德奈斯,这些漂亮的栗色头发男子,他们的眼睛里有太阳一般的光芒。”
这些潮水般的讽刺话象子弹一样射过来,发出嘶嘶的声音。每一句话中狄安娜都发射出三支箭:侮辱,讽刺,伤害。光她一个人就能够象十个野蛮人那样伤害、折磨绑在木桩上的敌人。
伯爵忍无可忍,喊了一声:“你疯了!”就走了出去,天知道他走出去时是什么样子!他象从来没有赶过车似的,同别的车子相碰撞,在路易十五广场①他还撞在一块界石上,他漫无目的地乱走。他的马发觉没人控制,就沿着奥尔塞码头逃回马厩。在大学路转弯的时候,约瑟夫把马车给拦住了。
①路易十五广场即今协和广场。
“先生,”老头子满脸惊惶地说,“您不能够回家了,司法部门已经派人来抓你了……”
维克蒂尼安把这次逮捕的原因归于他所伪造的本票,其实这张本票还没有送到检察官手里;他忘记了那些真正的期票,几天以来这些期票已经变成了支付命令,到了商务法庭执达吏的手,正要同侦探、执达吏、初审法官、警官、宪兵和别的维持社会秩序的人员一起发挥作用。同大多数罪犯一样,维克蒂尼安想到的只是自己的犯罪行为。
“我完了,”他喊起来。
“不,没有完,伯爵先生,继续赶着车子往前走,到格勒奈尔街的好拉封丹旅馆里去,你在那里会见到阿尔芒德小姐,她刚到达。她的车子已经套上了马,她正等着你,要把你带走。”
心烦意乱的维克蒂尼安,象溺水的人一样马上抓住人家递到他手边的树枝;他奔到旅馆,找到姑姑,拥抱着她,他的姑姑哭得泪人儿似的,简直象是她侄儿的共犯。他们俩一起上了车,不一会儿就到了巴黎城外,在布雷斯特的路上奔驰。灰心丧气的维克蒂尼安一句话也不说。后来姑姑同侄儿谈起话来的时候,刚才使维克蒂尼安不假思索就投进他姑姑怀抱的那个致命的误会,他们两人都还没明白过来:侄儿想的是他的伪造证券行为,姑姑想的是欠债和那些期票。
“你都知道了,姑姑,”他对她说。
“是的,可怜的孩子,可是我们已经在一起了。这种时候,我不会骂你,勇敢点吧。”
“一定要把我藏起来。”
“也许要吧。是的,这个想法很好。”
“要是我们算准了能够在半夜到达,把我藏在谢内尔家里,不让人家看见,你看怎样?”
“那是最好也没有了,我们就更容易把一切都瞒着我哥哥了。可怜的天使!他会多么痛苦啊,”她一边说一边爱抚着这个不肖子弟。
“噢!现在我才懂得了什么是丢脸,它使我的爱情冷下来了。”
“倒霉的孩子!有多少幸福,就有多少苦难!”
阿尔芒德小姐把她侄子发烫的脑袋抱在怀里,吻着他那尽管天气寒冷却仍然布满汗珠的前额,就象圣女们把基督放进尸衣里吻基督的前额一样。按照她的如意算盘,这个浪子应该在夜里①躲进羊圈街谢内尔安静的住宅,可是命运却使得他在到达的时候,正如俗语所说的一样,仿佛羊入虎口。这天晚上,谢内尔同勒普雷索瓦先生的首席帮办谈妥了转让他的事务所;勒普雷索瓦先生是自由党的公证人,正如谢内尔是保王党的公证人一样。他的首席帮办是一个家里相当有钱的年轻人,所以他能出大价钱:十万法郎,部分是现金。
①旅程大约经过二十四小时。
“有了十万法郎,”老公证人这时正搓着双手说,“就可以还清债务。那小伙子借了许多高利贷,我们要把他关在这儿。我要到那边去,我亲自去,非要叫这些狗屈服不可。”
谢内尔,老实的谢内尔,道德高尚的谢内尔,可敬的谢内尔,把他心爱的孩子维克蒂尼安伯爵的债权人称为“狗”。
那个买进事务所的首席帮办,未来的公证人,正要离开羊圈街的时候,阿尔芒德小姐的四轮马车向这条街驶了进来。在这座城里,这种时候,一辆马车停在老公证人的门口,自然要引起这个年轻人的好奇心。首席帮办躲进一个门凹里张望,他看见了阿尔芒德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