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对,他没有马夫,”拉斯蒂涅打断德·玛赛的话说,“他有的只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一个小庄稼佬,据最懂得仆役号衣的裁缝布伊松说,这位乡下佬根本不宜穿短上衣……”
“事实上是你们应该学习博德诺的样子,”主教代理官十分严肃地说,“他比你们全体优越的地方,我的年轻的朋友们,就是他有一个地道的英国小马夫……”
“先生们,请看吧,法国的贵族已经堕落到怎样的地步了,”维克蒂尼安大声说,“对他们来说,最重要的问题就是有一个英国小马夫,一匹纯种的英国马,和诸如此类的玩意儿……”
“嗳哟!”勃龙代指着维克蒂尼安念了一句诗:
这位先生的见识有时令我吃惊。
然后他又接下去说:“一点不错,年轻的道学先生,对的,你们贵族已经到了这种地步。你们甚至不能象五十年前我们亲爱的主教代理官那样,有挥霍浪费的光荣!我们现在是在蒙托格伊街的三层楼上吃喝玩乐。再也没有对付红衣主教①的斗争,也不会再有金缕衣原野②。总之,你,德·埃斯格里尼翁伯爵,你可以同一位勃龙代先生吃夜宵,而这位先生是外省一个穷苦法官的次子,在外省你连手都不愿伸给他,而他在十年之后就可能同你并肩坐在王国的贵族院议员席内。除此以外,如果你能够的话,你就信赖你自己吧!”
“好呀!”拉斯蒂涅说,“我们已经从事实谈到理论,从暴力转到智力上来了,我们谈的是……”
“还是不要谈我们的倒霉事儿吧,”主教代理官说,“我已经决定要快乐地死去。如果我们的朋友还没有一个英国小马夫的话,那是因为他是属于狮子的种族③,所以他不需要老虎。”
①红衣主教,指保尔·德·贡迪(1613—1679),他任红衣主教期间曾领导投石党运动,反对王室,后被关进监狱。
②金缕衣原野,英法海峡附近的一处平原,一五二〇年法王弗朗索瓦一世与英国国王亨利八世曾在这里相会。两国国王各显神通,把相会场所布置得无限奢华。
③狮子,当时一般花花公子的称号。
“他以后免不了要有一个,”勃龙代说,“现在他还新来乍到罢了。”
“虽然他的忧雅气派还是新学来的,我们已经接纳他了,”
德·玛赛说。“他配得上我们,他理解他的时代,他很聪明,又是贵族,又很可爱,我们会喜欢他的,会为他效劳,会把他推上……”
“上哪儿?”勃龙代问。
“你太好奇了!”拉斯蒂涅说。
“他今晚要同谁结交?”德·玛赛问。
“同后宫的全体王妃,”主教代理官说。
“该死的!”德·玛赛说,“我们干了些什么,使得主教代理官这么恨我们,要为这位公主保守秘密呢?要是我不能认识认识她,那我可太难受了……”
“我也曾经象他一样自命不凡,”主教代理官指着德·玛赛说。
晚饭吃得很愉快,席间始终贯穿着巧妙的恶语中伤和文雅的污言秽语,饭后拉斯蒂涅和德·玛赛陪主教代理官和维克蒂尼安去歌剧院,以便能够跟着他们到德·图希小姐家里去。这一对浪子打算等客厅里朗诵完悲剧再到那里去,因为他们认为最有害于健康的事莫过于在十一点和午夜之间听悲剧朗诵。他们的到来是想侦察一下维克蒂尼安,并且以他们的在场使他感到不自在。这完全是小学生的恶作剧心理,又加上一层花花公子酸溜溜的醋意。维克蒂尼安却具有侍臣的厚脸皮,对他们满不在乎。拉斯蒂涅看见这位新角色这样登台,不由得不惊讶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就学会了符合时代要求的潇洒态度。
“德·埃斯格里尼翁这小子很有前途,你说是吗?”他对他的伙伴说。
“这倒不一定,”德·玛赛回答,“但是他干得不坏。”
主教代理官把年轻的伯爵介绍给当代最可爱、最轻佻的一位女公爵,这位女公爵的风流韵事过了五年才暴露出来。在她的全盛时期,已经有人怀疑她行为不端,可是没有证据,这一来她便出了名。向来巴黎的诽谤总是使一个女人或一个男人出名的,诽谤从来不会到达一个平庸之辈身上,平庸的人只能因为自己生活的风平浪静而愤愤不平。这个女人就是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德·于克塞尔家的一个女儿,她的家翁还活着,过了好几年之后她才变成德·卡迪央王妃。她是德·朗热公爵夫人的朋友,也是德·鲍赛昂子爵夫人的朋友,这两位夫人光辉灿烂的时期已经过去了;她又是德·埃斯巴侯爵夫人的密友,这时她正同这位夫人争夺寿命不长的时装王后的宝座。她有广泛的亲戚关系,这种关系在很长一段时期中帮了她的大忙;可是她属于这样一种女人,这种女人不知用什么方法,在什么地方,用什么借口,就可以花掉整个地球的收入,如果月球的收入能够到达她的手中,她也会全部花掉。她的性格还不大为人所知,只有德·玛赛一个人曾经深入地研究过她。这位人人畏惧的花花公子看见主教代理官把维克蒂尼安带到这个可爱人儿的身边,就凑近拉斯蒂涅的耳朵说:
“亲爱的朋友,他会象一杯烧酒似的,被出租马车夫一口气喝光。”
这句十分粗俗的话给这场爱情的发生、发展和结果作了巧妙的预言。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认认真真地研究过维克蒂尼安以后,就疯狂地爱上了他。她用天使般的眼光来向主教代理官德·帕米埃表示感谢,一个钟情的男子如果看见了,定会对她这种亲密的表情感到妒忌。女人们如果处境安全,如同此刻公爵夫人在主教代理官面前一样,她们就会象放纵在草原上的马群,表现得十分自然,毫无矫饰,也许她们就是喜欢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们秘密的柔情。当时她的眼光十分谨慎,这种眼光传神而不外漏,不会被第三者发现,也不可能在镜子里映照出来。
“你看她准备得多好!”拉斯蒂涅对德·玛赛说,“处女般的打扮,雪白的脖子象天鹅般优美,凛然不可侵犯的圣母般的眼光,洁白的袍子,小姑娘似的系根腰带!谁能想到你曾经是个入幕之宾呀①?”
①巴尔扎克在《卡迪央王妃的秘密》里曾叙述过德·玛赛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有过密切关系。
“她这样打扮就是为了这个目的,”德·玛赛带着胜利的神气回答。
两个年轻人相视微笑。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发现了他们的微笑,而且猜出了他们在说什么。她向两个浪子投射了一道攻击的眼光,这种眼光在和平以前法国女人是不知道的,是英国女人输送进来的,同他们的银餐具式样、他们的马具、他们的马和他们的不列颠冰块一起进口的;等到一座客厅里聚集了相当数量的ladies①的时候,这些冰块就能使客厅变得凉爽一些。两个青年接受了这种眼光以后,马上变得严肃起来,仿佛两个小伙计受到他们的经理责骂以后,在等待经理说两句好话似的。公爵夫人爱上了维克蒂尼安以后,决定扮演一个初入情场的天真无邪的少女的角色,可惜也有别的女人模仿她的做法,给今天的青年人带来了不幸。德·摩弗里纽斯夫人刚才打扮成天使,正如她在近四十岁时还想转向文学和科学,而不准备皈依宗教一样。她决心要跟任何人都不一样。她所扮演的角色,穿的袍子,戴的帽子,她的见解,她的打扮和一举一动,都出自她的独创,完全与众不同。她结婚后差不多还是一个少女的时候,就装扮成一个样样通晓而且几乎堕落的妇女的样子,对一些浅薄的人作一些有伤风化的巧妙的回答,而在真正老手的眼中,只是证明了她的无知而已。
①英文:女士、夫人。
由于结婚的日期使她无法减少自己的岁数,而她已经到了二十六岁,她就想办法把自己扮成纯洁无瑕的样子。她装出几乎站立不稳的模样,她摆动她宽大的衣袖,仿佛那是两只翅膀。只要说了一句有点过分热情的话,表达了一种过分热情的思想,或者作了过分热情的一瞥,她的眼光马上朝天上飞去。热那亚有一位伟大的画家皮奥拉,他在将要变成第二个拉斐尔的时候被人嫉妒暗杀而死;他画的圣母像是最最圣洁的圣母,这幅像放在热那亚一条小街的玻璃橱窗里,透过玻璃可以朦胧地看见;再也找不到比皮奥拉所画的更圣洁的圣母了,可是这位天仙般的圣母同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相比,只不过是一个梅莎莉①而已。妇女们总是互相询问:怎么搞的、这个年轻的轻浮女子,化装一下,就变成了美丽的披面纱的仙女?而且她的心灵,套用一句时下流行的形容句子来说,也似乎洁白得象最近落在阿尔卑斯山最高峰上的一片白雪?她只用一层轻纱遮盖,就把比她的灵魂更洁白的胸脯美妙地裸露出来,为什么她能这么迅速地解决这个要耍点手段的问题?为什么她能使外表看来飘飘欲仙,而她溜过来的眼色却使人魂销魄散?她用近乎淫邪的一瞥似乎在许诺无数肉体上的快乐,但是她又发出一声渴望来世更美好生活的禁欲主义者的叹息,似乎用嘴巴来表明她不会满足这些允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