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古董商人》是英国作家司各特的小说。

杜·克鲁瓦谢从年轻贵族所受的不合潮流的教育中,窥视到进行猛烈报复的机会。他希望,象上文我们刚刚提到的那位英国作家所说的一句十分形象的话一样,能够“把羊羔放在母羊的奶水里淹死”。这个希望使他沉默寡言,嘴角露出野蛮人的笑容。

维克蒂尼安伯爵从能够接受知识的时候起,人家就把优越感装进他的脑袋。除了国王,国内所有贵族与他都是同等的人。在他看来,贵族以下都是些下等人,他同他们没有丝毫共同的地方,他对他们并不负有任何责任,他们是战败者,被征服的人,对他们不应重视,他们的意见不值一顾,他们对他则都应恭恭敬敬。不幸的是,维克蒂尼安把这些观念推向极端,因为严格的逻辑总是鼓动孩子和年轻人把无论是好还是坏的结论,推向极端。何况他仪表堂堂,更加强了他的信念。孩童时代他就长得特别好看,成为青年人以后,他是父亲所能希望有的一个最完美的儿子。

他中等身材,体格匀称,外表消瘦,纤弱,实际上肌肉发达。他有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亮晶晶的蓝眼睛,外形优美的钩鼻子,完美无缺的鹅蛋脸,还有这个家族的金灰色头发,雪白的肤色,潇洒的举止,优雅的四肢,细细弯弯的手指,手腕和脚背的形状特别漂亮,这种优越而且灵活的身体结构在人身上如同在马身上一样,都是良种的标志。他对于各种体育运动十分灵巧、敏捷,他手枪打得特别准,使剑就跟圣乔治①一样巧妙,骑起马来如同古代的游侠骑士。总之,他能满足父母对子女的外表所具有的一切虚荣心,这种虚荣心是有充分理由的,因为它的根据是他长得特别俊美。美是一种天赋特权,同贵族的血统一样,不能人为地获得;美走到那里,那里就得承认它,它常常比财产和天才更有价值,因为它只要显露出来就能得到胜利,人们只要求它存在就够了。

①圣乔治(1745—1799),十八世纪著名人物,黑白混血种,从当时最著名的剑术师学剑,以精通剑术出名。

维克蒂尼安·德·埃斯格里尼翁除了具备贵族血统和美这两个特权以外,命运还赋予他热烈的精神,绝顶的聪明和极强的记亿力。因此他所受的教育十分完善。他比一般外省的年轻贵族更有学问,这些年轻贵族往往变成十分出色的狩猎能手,烟鬼,地主,但是对于科学、文学、艺术和诗歌,这些超过他们的才能而使他们不快的学问,他们只能用相当不逊的态度去对待。维克蒂尼安既具备了这两种天赋,受到了完善的教育,总有一天必定能够实现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野心勃勃的梦想:如果维克蒂尼安想当军人,他就是法国的元帅;如果外交界对他有吸引力,他就必然是大使;如果他认为政界比较好,他就会当上大臣。总之政府里所有的高位都是属于他的。最后侯爵还有一个更骄傲的想法,就是:即使年轻的伯爵不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子孙,他也会凭自己的功业做到出人头地。在伯爵整个幸福的童年和黄金的少年时代,他的一切意愿从来没有得不到满足,他是家里的王上,从来没有人敢违抗这位小王子的意志;他很自然地就变得跟一个王子一样自私,跟中世纪最暴躁的红衣主教一样任性,还要加上肆无忌惮和胆大妄为——这两种缺点是被大家尽量美化奉为贵族的主要优点的。

前面提及的那位骑士是旧时代的人物,在那时代,国王的近卫军,穿着灰色制服的火枪手,在巴黎的戏院里大肆捣乱,殴打夜间巡逻队和守门人,做出种种宫廷内侍的鬼把戏,只要事情经过滑稽,就能博得国王嘴角上的一丝微笑。这个风流王孙,过去是闺房①里的英雄,对我们这个故事的不幸结局有很大影响。他现在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发觉没有人了解他,见到了年轻的维克蒂尼安就很高兴,因为他在伯爵可爱的容貌上看出来伯爵是一个福勃拉②苗子,而且伯爵可以使他回想起他自己的青春时代。

①十七世纪时有些贵妇在卧室里接待宾客,使卧室成为文学艺术界的交际场所,称为“闺房”(ruelle)。

②福勃拉是著名小说《德·福勃拉骑士的爱情》一书的主角,年轻、漂亮、大胆、任性,过着腐化堕落的生活。

他不顾时代的不同,把百科全书时代风流子弟的行为准则撒播在这个年轻人的心灵中,对他讲述了许多路易十五时代的轶事,拼命夸耀一七五〇年间的生活习惯,叙述了私情幽会处所里放荡的饮宴,为交际花们干出的荒唐行为,以及怎样巧妙地作弄债权人,总之,一整套可以提供给当库尔①作喜剧题材和给博马舍作讽刺题材的行为准则。更不幸的是,这种对意志的腐蚀,不仅掩盖在十分漂亮的言词下面,而且打扮成伏尔泰式的反抗精神。有时骑士说得太过分了,他就自己加以纠正,说一个贵族的所作所为,必须经常象一个上等人的样子。维克蒂尼安在这一大堆谈话中,只听得进那些能够激起他的情欲的部分。

①当库尔(1661—1725),法国戏剧作家。

他一开始就看见他的老父亲同骑士在一起说笑。两个老人认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成员有一种天生的傲气,这是一道相当坚强的围墙,可以防止不正当的行为,家里没有一个人能想象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会作出违反荣誉的举动。荣誉是君主政体的伟大原则,这个词儿象灯塔一样树立在这个家庭所有成员的心中,照亮了他们最细小的行为,激发着他们最细微的思想。唯一能够使贵族阶级继续生存下去的良好教导就是:“一个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的人不应该有某种或某种行为,他应该使他那有光荣传统的姓氏继续发扬光大。”这一教导象儿歌一样从维克蒂尼安摇篮时代起,就由老侯爵、阿尔芒德小姐、谢内尔和公馆的常客们唱给他听。因此,善和恶以相等的力量同时存在于这个年轻的心灵里。

维克蒂尼安十八岁的时候,在城里交际场所露了面,他发觉外部世界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的内部世界稍为有点对立,可是他没有追究其中的原因。原因其实是在巴黎。他还不知道,那些晚上在他父亲家里思想和说话那么大胆的人,在他们的仇敌面前说话是那么小心翼翼,他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不得不同他们的仇敌来往。只有他的父亲说话坦率,谁也不想去反驳一位七十岁的老头子,而且人人知道他被夺去了全部财产,因而他对旧秩序的忠诚,人们也就宽容了。维克蒂尼安为这些表面现象所迷惑,把城里的市民一律视为仇敌。

他在打猎的时候惹了麻烦,由于他性情暴烈,这些麻烦越演越烈,结果造成严重的官司,亏得谢内尔花了钱,才把官司平息。这些事谁也不敢告诉侯爵。侯爵如果知道他的儿子在圣路易的儿子统治的朝代,为了在自己的土地上,自己的采邑上,自己的森林里打猎而被人起诉,会感到多么惊讶啊!据谢内尔说,如果告诉他这一类悲惨的事,很可能会发生不幸的后果。

年轻的伯爵在城里还有过别的一些越轨行动,这些事被骑士称为“小小的风流韵事”,结果谢内尔不得不付给一些年轻姑娘一笔笔嫁妆,因为伯爵用不负责任的结婚许诺来引诱那些年轻姑娘;还有一些官司在民法里称为“诱奸未成年女子”,新司法机关对此判刑十分严厉,如果不是谢内尔及时出面料理,这些官司真不知会使年轻的伯爵陷入什么样的境地。

这些对市民打官司的胜利,使维克蒂尼安的胆子越来越大。他习惯于从这些麻烦里脱身出来,以后无论遇到什么鬼把戏他都不肯退缩了。他把法院视为恐吓老百姓的稻草人,对他却无可奈何。在老百姓身上应受处罚的事情,在他身上不过是一件可以原谅的娱乐而已。他的这种行为,这种性格,这种蔑视新法律只听从贵族法典准则的倾向,被杜·克鲁瓦谢的党羽中几个乖巧的人加以研究、分析、检验,并被用来证明自由党的诽谤只是揭露了事实,而内阁推行的政治实质上是想完全恢复旧秩序。能够给他们的论据找到一星半点证明,他们该多么高兴啊!法院院长杜·隆斯雷同检察长一样,在不违背他们的职权范围内,尽可能支持被告方面,院长有时还故意破格给予照顾,很高兴使自由党人为着他的过分让步而大喊大叫。这样他就可以表面上照顾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实际上却刺激党羽反对他们。这个狠毒的两面派还有一个隐秘的想法,就是等他找到一件严重的案情而且得到公众的支持的时候,他就要及时表现出执法严明的样子。伯爵的恶劣品质还受到两三个青年的阴险鼓励,这几个青年整天不离他的左右,对他阿谀奉承,博取他的好感,用甜言蜜语哄他,迎合他的想法,尽量设法加强他的贵族优越的信念,而实际上现在已经处在这样一个时代,贵族要在半个世纪内十分小心谨慎地运用他的权力,才能保住他的权力。杜·克鲁瓦谢希望把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弄到贫无立锥之地,他希望看到古堡完全被摧毁,他们的领地被拍卖,一小块一小块地零售出去。他把这个希望完全寄托在他们家族对这个没头脑青年的溺爱上,他认为伯爵的胡作非为必然牵累到他们全家。他的希望到此为止,他不象杜·隆斯雷院长那样,认为维克蒂尼安还能让司法机关抓到其他把柄。此外,维克蒂尼安过分的自尊心同他的爱好享乐,也为这两个人的报仇出了一把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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