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国一个地位不甚重要的省城里①,市中心一条街的街角上,有一所房子;这条街和这座城市的名称在这里全都隐去。这样做符合社会的礼节,人人都能理解这种明智的作法,因为一个作家在为他的时代作编年史时,总免不了要触及许多人家的创伤!……这所房子的名称是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不过请把德·埃斯格里尼翁这个姓视为纯粹出于虚构,就象喜剧里的什么贝尔瓦勒、弗洛里库尔、但维尔,和小说里的阿达贝尔、蒙布勒兹等姓氏一样。此外,书中主要人物的姓名也更换了;作者还想搜罗一些自相矛盾的事实,具有时代错误的情节,使人感到不真实和荒诞无稽,以此来隐蔽事实真相。不过,无论怎样做法,事实真相总要显露出来,正如拔掉一株葡萄藤,剩下的根茎又会在耕翻过的葡萄园里生长出茁壮的嫩芽来一样。
①指阿朗松,在十九世纪初期,该城只有一万四千人口。
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其实只是一个老贵族住的房子,这个老贵族的姓名是夏尔-玛丽-维克托-昂热·卡罗勒,被封为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照往日贵族头衔的写法,则是德·格里尼翁侯爵。城里的商人和市民起初称他的住所为公馆,颇有些嘲讽之意。可是这二十多年来,大多数居民竟然都郑重其事地把侯爵的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了。
卡罗勒这个姓氏(Carol,梯也里兄弟①一定会把它拼写成Karawl)是从前北欧民族最有权力的领袖之一的光荣姓氏。这些领袖当年南下征服高卢,并且在这里建立了封建制度。卡罗勒家族从来没有对任何人低过头,无论是民众,国王,教会,或者金融巨头,都不能使他们屈服。过去他们负责守卫一个法兰西边境省,所以侯爵的头衔对他们说来既是一种责任,又是一种荣誉,绝对不是有名无实的虚衔。德·埃斯格里尼翁领地始终是他们的产业。这个家族是真正的外省贵族,被宫廷忽视达两百年之久,可是他们的血统十分纯粹,他们在各省贵族中地位最高,他们受到当地人的崇敬,如同人们迷信和崇拜一位能治好牙痛病的善良童贞女一样。这个家族隐藏在外省遥远的角落,就象从前恺撒大帝的桥梁,还剩下烧焦的木桩埋藏在河底。在一千三百年里,这个家族的女儿总是没有嫁妆就嫁出去,或者送进修道院;次子以下的男子经常接受母亲遗产中的特留份②,不是当兵,就是当主教,或者同宫廷联姻。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有一个次子成为海军上将,被封为公爵和贵族院议员,死后没有后嗣。长②只有长子有继承权,但其他子女的特留份不能用遗嘱剥夺。
①梯也里兄弟是和巴尔扎克同时代的历史学家。房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从来不肯接受公爵的头衔。
“我拥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领地,正如国王以同样的身分拥有法国国土一样,”他对吕伊讷元帅①说,当时在他眼中元帅只是一个小小的伙计。“请计算一下吧,在动乱时期,有多少德·埃斯格里尼翁族人上了断头台。”这个高贵而值得骄傲的法兰克血统一直保持到一七八九年。现在活着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并不曾逃亡国外,因为他要保卫他的边境省。乡间农民对他的尊敬保住了他没有上断头台,可是真正的革命党对贵族的仇恨相当强烈,使他不得不在一段时期中躲藏起来,这就使人认为他是逃亡国外了。地区当局以人民至高无上的名义践踏了德·埃斯格里尼翁的领地,他们不理会时年四十的侯爵的产权抗议②,把森林作为国家财产拍卖了。侯爵的妹妹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当时尚未成年,依靠家中一个青年总管的斡旋,才保住了部分领地;总管以他的女主人的名义要求预分继承财产,经过共和国政府清理结算,分给了她一座古堡和几处农场。忠实的总管谢内尔③不得不以自己的名义,用侯爵给他的钱,买下了领地中他主人最舍不得的那些部分,如教堂、神甫公馆和古堡的花园等等。
①吕伊讷元帅(1578—1621),法王路易十二的宠臣。
②侯爵事实上并未逃亡国外,不应剥夺产权,所以提出抗议。逃亡贵族的亲属可以要求预分遗产,所以下文说侯爵的妹妹要求预分遗产。
③谢内尔即《老姑娘》中的舒瓦内尔。
恐怖时代的岁月似乎缓慢却又迅速地过去了,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人品早已获得整个地区的尊敬,这时候侯爵想同他妹妹回来住在古堡,以便重整家业。他的总管谢内尔现在已经当上公证人,为了抢救他的财产曾经出了不少气力。可是,天哪!对于一个失去一切权益,原来拥有的森林被肢解,只能从残余的地产中获得九千法郎收入的屋主来说,这样一座被劫掠得四壁皆空的古堡,岂不是太空空荡荡、开支太大了么?
一八〇〇年十月,公证人带领他的旧主人回到这座封建古堡里来的时候,他不禁感慨万千,因为他看见侯爵一动也不动地站在空旷的院子中间,面对被杂物填满的水沟,抬头望着已经削平到同屋顶一样高的塔楼。这个法兰克人默默地望着哥特式小塔上面从前安放美丽的风信鸡的地方①,又回过头来望着天空,仿佛在询问上帝为什么要有这样的社会沧桑。只有谢内尔一个人能够理解侯爵的深沉的痛苦,那时候侯爵已经被称为卡罗勒公民。伟大的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默默无言地在那里伫立良久,嗅着空气中祖遗产业的香味,然后发出一声极为忧郁的叹息。
①封建时代只有贵族有特权在屋顶上安装风信鸡。
“谢内尔,”他说,“等动乱平息以后,我们一定要回到这儿来;可是在宣布叛变平息的法令公布以前,既然他们禁止我在这里恢复我的家徽,我绝不能住在这里。”
他向古堡挥了挥手,转身上马,伴送着他的妹妹走了;他妹妹坐的是一辆破烂的藤条车厢马车,属公证人所有。在城里,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再也不存在了。这家贵族府第被拆毁,在它的旧址上建造了两个工场。公证人谢内尔用侯爵的最后一袋金路易,在莱市广场的一端买下了一所旧房子,这所房子原属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所有,屋上有山形墙、风信鸡、小塔楼、鸽子房等等,曾经用作贵族领主的审判厅,后来又用作初审裁判所。从国家手里买进这所房子的屋主要价五百路易,把这所房子归还给了它的合法业主。就是从这时起,人们便半嘲讽半正经地把这所房子称为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
一八〇〇年,有些流亡贵族回到法国来了,那时候要把自己的名字从逃亡贵族的黑名单上注销是相当容易的。在第一批回到城里的贵族中,有德·努阿斯特男爵和他的女儿,他们已经完全破产。德·埃斯格里尼翁先生慷慨地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住所,男爵两个月后抑郁而死。德·努阿斯特小姐年二十二岁,努阿斯特家是血统纯正的贵族,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娶了德·努阿斯特小姐,以便传宗接代。由于庸医无能,她在生产时死去,幸而给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留下了一个儿子。可怜的老头子(侯爵虽然只有五十三岁,可是生活的坎坷和刺心的痛苦经常使他觉得他已超过了这个岁数),老侯爵眼看世间最美的人儿咽了气,最高贵的女人闭了眼,于是完全失去了晚年的快乐,因为这个女人身上具有十六世纪女性的风韵,如今这种风韵只存在于人们的想象中了。他受到了一次严重的打击,这一打击会影响到他今后余年的每时每刻。他在床前站了一会,俯下身去吻了吻妻子的额角,他的妻子双手合拢,象圣女那样躺在床上。他拿出挂表,把齿轮弄坏,然后走过去把表悬吊在壁炉上。当时是午前十一点钟。
“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让我们祈祷上帝,不要使这个钟点成为我们家族的不祥时刻。我的伯父红衣主教大人是在这个时刻被杀的,我的父亲也是死在这个时刻……”
他在床边跪了下来,把脑袋靠在床上;他的妹妹也随着他跪下。过了一会儿,他们俩站了起来: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泪如雨下,老侯爵则用干枯的眼睛望了望婴孩、房间和死者。在这个人身上,除了法兰克人的顽强劲儿以外,还有基督徒的勇猛精神。这一切发生在十九世纪开头的第二年。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二十七岁。她长得很俊。一个本地生长的暴发户,以前共和国部队的供应商,现有三千埃居年收入的有钱人,杜·克鲁瓦谢①先生,克服了种种困难,说服了公证人谢内尔代他向德·埃斯格里尼翁小姐提亲。侯爵兄妹对谢内尔这样胆大妄为极为愤怒。谢内尔因自己上了杜·克鲁瓦谢甜言蜜语的当也后悔莫及。从这一天起,他发觉德·埃斯格里尼翁侯爵的态度和言词都变了,再也没有那种可以视为友情的亲切的善意,只有一种感恩之情。这种高贵而真诚的感恩之情使公证人经常感到痛苦。有些高尚的心灵认为感恩好象是超额的还债,他们宁可要那种甜滋滋的感情上的平等,这种平等是从思想上的一致和灵魂的自愿融为一体而产生的。谢内尔尝过这种光荣友谊的欢乐,侯爵曾经与他平等相处。对老贵族来说,这个老实人的地位不及一个儿子,可是超过一般仆人,他是自觉自愿的家臣,是通过各种感情的纽带同他的领主紧密相连的农奴。他们不必同公证人算帐,他们之间真诚感情的不断交流使一切账目都一笔勾销。在侯爵眼中,把公证人的头衔加在谢内尔身上并没有什么意义,在他看来他的仆人不过是装扮成公证人而已。在谢内尔眼中,侯爵永远是神圣种族的一分子;谢内尔相信贵族的血统,他回想起他的父亲打开客厅的门通报:“侯爵先生,开饭了。”这种回忆并不使他感到羞耻。他对没落贵族一家的忠诚并非出自信仰,而是由于自私,他自视为家庭的一分子。因此他非常伤心,心情沉重。当他不顾侯爵的阻拦鼓起勇气向侯爵谈起他做媒的错误时,老贵族便用严肃的口吻回答他说:“谢内尔,在战乱以前你绝对不会提出这种侮辱性的建议。这些新学说把你害了,这到底算是什么新学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