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离开自己的安乐椅,搬了一张小椅子,挨在阿塔纳兹身边,把她的头依偎在孩子的胸前。真正的母爱中,总是有情爱的动人之处的。阿塔纳兹怀着神圣的意愿,要在凡是他的嘴唇接触的地方,都留下自己的感情。他亲吻了母亲的眼睛,亲吻了母亲花白的头发,又亲吻了母亲的前额。
“我永远不会成名的,”他说道,极力骗过母亲,不让她知道自己头脑中正在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
“啊,你不会泄气吧?正如你所说,只要有思想,什么都能干出来。用了十大瓶墨水,十令纸①,加上顽强的意志,路德把欧洲都翻了个儿②!好了,你一定会出名的。同样的手段,他用来作恶,你用来行善。你不是这样说过么?你看,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呢!我比你想象的更理解你,我觉得还在腹中怀着你,你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想法,都在我腹中产生反响,就象往日你轻轻动弹一下,都会在我腹中引起反应一样。”
①每令五百张。
②此处指德国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1483—1546)。
“妈妈,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成不了名,而且我也不愿意用我那些伤心忧虑,内心的矛盾斗争使你出丑。啊,母亲,让我离开阿朗松吧!我想到远离你的地方去忍受痛苦的折磨。”
“我愿意总是待在你的身边,”母亲骄傲地接着说下去,“你痛苦,身边没有母亲怎么行!必要的话,你可怜的母亲可以给你当女佣人;你提出要求,你可怜的母亲可以躲起来好不致损害你。你的母亲到那时决不会责备你狂妄。不!不!阿塔纳兹,我们永远不分离。”
怀着垂死的人拥抱生命的那种狂热,阿塔纳兹拥抱了母亲。
“不过,我要走,”他又说道,“否则,你就毁了我……这双重的痛苦,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要折磨死我的。我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是不是?”
格朗松太太神色惊慌地望了儿子一眼。
“原来你心里琢磨的是这个啊!看来别人说得不错。这么说,你要走?”
“对。”
“你没有把全部心思对我说明白,事先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怎么能走呢!你一定得有一套行装,还得有钱。我有几个金路易,缝在我的衬裙里,等我把钱给你。”
阿塔纳兹流下了眼泪。
“我要对你说的话,也就是这些。”他接着说道,“现在我送你到法院院长家去。走吧!……”
母子二人走出家门。到了那家人家的门口,阿塔纳兹离开母亲,母亲进去度过晚上的时光。他久久凝望着百叶窗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他将身子贴在百叶窗上。过了一刻钟,他听到母亲说:“红桃单张!”这时,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狂喜。
“可怜的母亲!我骗了她,”走到萨尔特河岸边时,他大叫道。
他来到那棵美丽的白杨树前。四十天来,在这棵树下,他思考了多少问题!他还捡来了两块大石块,好坐在上面。他欣赏了明媚的月光映照下美好的自然景色。几个小时之内,他又一次重温了自己设想的全部光荣的未来:他走过为他的名字所轰动的城市;他听到人群热烈的掌声;他呼吸着节日焚香的气味;他热爱自己梦幻追求的一生,他兴高采烈地向光辉的胜利奔去,他为自己树立了雕像,他忆起了自己各种各样的幻想,以便在最后一次奥林匹斯诸神宴会上向它们告别。
这种魔法在某一段时间里是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失效。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紧紧抱住那棵美丽的大树。他曾经象依恋一位朋友那样依恋过这棵树。然后他把两块石头分别装进上衣里面的两个口袋,并且扣好衣扣。他故意不戴帽子出来。
他走过去,认出自己早已选定的水深之处。他坚定地钻进水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果然没有弄出多大声音。九点半左右,格朗松太太回到家,女仆没有对她提起阿塔纳兹,而是交给她一封信。格朗松太太将信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短短的几句话:“善良的母亲,我走了,不要责备我吧!”
“看他干的好事!”她大叫起来,“可是衣服呢,钱呢?他会给我写信的,那时我再去找他。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总以为自己比爹妈精明!”说完,她放心地睡觉去了。
萨尔特河头天上午涨了一次水,这早已在渔夫们的预料之中。涨水时鳗鱼从小河沟里给卷出来,跟着混水来到大河中。一个渔夫撒网,正好撒在可怜的阿塔纳兹跳进去的地方。阿塔纳兹还以为别人永远也不会找到他呢!清晨六时左右,渔夫将这具年轻人的尸体拖回来。可怜的寡妇,她的两、三位朋友采取各种小心谨慎的方法,好叫她对接受这可怕的遗体有点思想准备。可以想见,这一自杀的消息在阿朗松激起极大的反响。前一天,这可怜的天才还没有一个保护人。他死后第二天,千百个声音在大喊大叫:“我要是知道,肯定好好帮助他!”gratis①的慈悲为怀,很容易装出来!德·瓦卢瓦骑士对这一自杀作出了解释。这位贵族老爷在报复思想指使下,大讲特讲阿塔纳兹对科尔蒙小姐怀着怎样天真、诚挚而又美好的爱情。格朗松太太受到骑士的点拨,忆起了许许多多小事,证明德·瓦卢瓦先生所说完全是真。这故事变得很凄婉动人,有几位妇女为之洒下了热泪。格朗松太太的哀痛并不外露,这是无言的哀痛,很少为人所理解。
①拉丁文:免费,白送人情。
遭到丧子之痛的母亲,她们的悲痛有两种。第一种,是人们常常知道她们损失的是什么。她们的儿子平时为人器重,受人赞美,或者年轻,或者貌美,已经踏上前途无量的道路,正向着飞黄腾达迈进,或者已经颇有名气,死了会激起普遍的惋惜。人们分担你的悲哀,在扩大了哀痛的同时也减轻了你的哀痛。但是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只有母亲自己才了解儿子,只有她们自己接受过儿子的微笑,只有她们自己才观察到这个夭折的生命中蕴藏着什么珍宝。这种哀痛常把黑纱隐藏起来,但是这黑纱的颜色却使其他丧事黯然失色。这是言语无法形容的哀痛。从此永远割断了什么样的心弦,幸亏知道这个的女性还不多。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城以前,早有她的一位好友、杜·隆斯雷法院院长老婆到普雷博戴去,将这具死尸扔到她欢乐的玫瑰花上,告诉她,她拒绝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在杜·布斯基耶夫人新婚第一个月的蜂蜜上,杜·隆斯雷夫人轻轻地洒上了千百滴苦艾酒。杜·布斯基耶夫人回到阿朗松以后,有一次在瓦诺布勒街拐角上偶然与格朗松太太相遇。那位母亲由于悲痛而呆滞无神的目光,刺在老小姐的心上。那是集千种诅咒于一个诅咒、集千条光线为一束光的目光。这目光向她预言了不幸,而且希望她遭到不幸,杜·布斯基耶夫人吓坏了。格朗松太太本是这座城市中与神甫最过意不去的一个人,这神甫也是圣莱奥纳尔教堂的住持。大难降临的当天晚上,她想到自己一派一向宣扬天主教教义不可妥协的性质,便浑身发抖。①她想到了救世主的母亲②,自己也亲自将儿子的尸体用裹尸布裹好,然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到曾经宣誓忠于《教士的公民组织法》的神甫家里去。她看见这位清贫的教士正忙着储存大麻和亚麻。这麻准备以后交给城市里所有贫苦的妇女和姑娘,叫她们纺成线,以免她们没有活干。这当然是一桩慈善事业,它已经拯救了不止一家无法沿街乞讨的人家。神甫见格朗松太太来到,放下大麻,急急忙忙将格朗松太太请到饭厅里落坐。悲痛的母亲看见了神甫的晚餐,看出来他也和自己家一样节俭。
①天主教规定,自杀的人不能葬在教堂墓地里,也不给自杀的人超度亡魂。这样,这种人就不能升入天堂。
②指耶稣的母亲。
“教士先生,”她说道,“我来恳求您……”她泪如雨下,说不下去了。
“您来是为了什么事情,我知道,”教士回答道,“太太,我相信您和您家的亲戚杜·布斯基耶夫人能够使塞镇主教对待这个问题不要采取那么僵硬的态度。对,我一定为您可怜的孩子祈祷,我要为他作弥撒。不过,咱们一定要避免出任何事情,绝对不要提供机会,让城里的恶人坏人聚到教堂里来……我一个人,也不要别的教士,在夜间……”
“行,行,随您安排,只要他能踏上圣土就行!”可怜的母亲一面拉过教士的手亲吻,一面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