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件事给雅克兰说清楚,”她满怀惊惧地扯着嗓门大叫,“叫他到莫罗铺子里去!我还没换衣裳呢!要是德·特雷维尔先生来了,撞见我这副模样,我的舅舅又不在,不能接待他,那可怎么得了!啊呀!我的舅舅,我的舅舅!若塞特,来,给我换衣裳吧!”
“那珀涅罗珀谁管呢?”若塞特不小心冒出一句。
有生以来第一次,科尔蒙小姐的眼睛射出狂怒的火光:
“总是珀涅罗珀!珀涅罗珀这个,珀涅罗珀那个!家中女主人是珀涅罗珀吗?”
“可是这牲口浑身是汗,还没吃燕麦呢!”
“叫它死掉好了!”科尔蒙小姐大叫道。“可是,叫我嫁人吧!”她心中想道。
这句话对若塞特来说,无异于说杀人。她听了,目瞪口呆半天。后来,女主人向她作了一个手势,她才冲下台阶去了。
“小姐简直着了魔了,雅克兰!”这是若塞特的另一句话。
就这样,这一天,一切都相互配合,以便产生那剧情的突变,决定科尔蒙小姐的一生。伴随着科尔蒙小姐匆匆归来的,有五种严重情况,一是瓢泼大雨;二是珀涅罗珀疾驰飞奔,气喘吁吁,浑身是汗,两肋下陷;三是时刻大早;四是各种包裹杂乱无章;五是老小姐那惊恐万状的奇特表情。全城已经陷入一片混乱之中。待到玛丽埃特闯进市场,见什么买什么,雅克兰来到距离教堂只两步远的塞镇门大街阿朗松的主要软垫家具商店里,要买一张床的时候,显然证明情况已经十分严重。人们在林荫大道上,在散步场所,议论着这奇异的意外事件。这件事占据了每个人的头脑,甚至阿尔芒德小姐也不例外。德·瓦卢瓦骑士当时正在她家中。前后只差两天工夫,阿朗松全城受到如此重大事件的连续冲击,以致有几个老太婆说:“世界末日到了!”这条最新消息,在每一家都概括成下面一句话:“科尔蒙家出了什么事呢?”德·斯蓬德教士走出圣莱奥纳尔教堂时,本来打算和库蒂里耶教士一起到林荫大道去散步。有人很巧妙地向他发问,他头脑简单地回答说,他正等待着德·特雷维尔子爵驾到。这位子爵流亡国外期间曾为俄国服务,现在要回来在阿朗松定居。于是,从下午两点到五点,一种嘴唇旗语在城里大起作用,告知全体居民说,科尔蒙小姐通过书信来往终于找到了一个丈夫,她就要嫁给德·特雷维尔子爵了。这里,有人说:莫罗已经将床做好。那里,有人说,这张床六尺宽。在羊圈街,格朗松太太家,说那张床是四尺宽。杜·布斯基耶正在杜·隆斯雷家吃晚饭,那里的人说,那是一张简单的休息的床。小布尔乔亚们说那张床花了一千一百法郎。人们普遍都说,“这是打的如意算盘”。再过去几步,有人说鲤鱼已经涨价了!因为玛丽埃特闯进市场把样样东西都抢购一空。在圣布莱兹街上首,人们说珀涅罗珀大概已经累死了。在税务局长家里,人们对珀涅罗珀的死亡则持疑问态度。然而省里已经尽人皆知,说这头牲口,因为老姑娘叫它狂奔快跑,一拐进科尔蒙公馆大门就咽了气。塞镇大街拐角上的鞍具商,大着胆子来打听是不是科尔蒙小姐的马车出了什么问题,以便了解珀涅罗珀是否已经死掉。从圣布莱兹街上首一直到羊圈街末尾,人们都听说,多亏雅克兰的精心护理,珀涅罗珀这个女主人放肆无度的无辜受害者还活在世上,不过看上去是有了毛病。在整个布列塔尼大道上,人们都说,德·特雷维尔子爵是家中幼子,一文不名,因为佩尔舍的财产属于他的哥哥德·特雷维尔侯爵,法国贵族院议员,有两个孩子。这桩婚事对于这个可怜的流亡国外的人来说,真是交上了好运;对于科尔蒙小姐来说,子爵正是她需要的人。布列塔尼大道上的贵族都很赞成这桩婚事,老姑娘的财产实在不能派上更好的用场了。
但是,在市民阶层里,人们说,德·特雷维尔子爵是一个曾经与法国作战的俄国将军,他这次归来,带来了在圣彼得堡宫廷中赚来的大笔财富。这是自由党人深恶痛绝的一个外国人,一个与外国结盟的人。他们还说,是德·斯蓬德教士暗中撮合了这桩婚事。凡是有权自由出入科尔蒙小姐家中的人,都打定主意当天晚上去看她。这震动全城的动荡,叫人几乎将苏珊的事都忘记了。这个过程中,科尔蒙小姐的激动也不亚于他人。她体验到了全新的情感。望着她的大客厅、小客厅、书房和饭厅的时候,她突然感到极大的恐惧。一个类似魔鬼的东西,指着这些陈旧的奢侈品,发出冷笑;自她童年起便赞赏倍至的漂亮什物,她现在都怀疑,嫌它们过于陈旧了。一个作者将自己的作品读给要求很高或者感觉麻木的批评家听的时候,尽管他们以为自己的作品已经十全十美,仍然摆脱不了一种忐忑不安的心情,几乎每一个人都是如此:本来是全新的情境,现在显得落入窠臼了;本来是表达得很漂亮、极为精雕细刻的语句,现在显得莫名其妙或者摆不平稳了;形象变得不贴切或者相互矛盾了;毛病明显,一眼就看得出来了。老姑娘的心情也是如此。她一想到德·特雷维尔先生见了这间主教客厅一般的客厅,嘴唇上会掠过轻蔑的微笑,就浑身发抖。她真怕看见他朝这古老的饭厅投以冷冷的目光。最后,她怕的是镜框会使画幅变得老气:如果这些老古董将一抹苍老的反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怎么办?她心中这样自问,这个问题叫她浑身直起鸡皮疙瘩。此刻,如果能够魔棒一指,顷刻之间将她的房屋修整一新,就是耗去她全部积蓄的四分之一,她也是心甘情愿的啊!哪一个自命不凡的将军,在一次战役的前夕,不曾浑身发抖呢?这个可怜的老姑娘,正处于奥斯特利茨战役与滑铁卢战役之间①。
①一八〇五年十二月二日,拿破仑在奥斯特利茨大败奥俄联军,称奥斯特利茨战役。一八一五年六月十八日,拿破仑在滑铁卢大败,对手是英国军队和普鲁士军队。
“德·特雷维尔子爵夫人,”她自言自语道,“多么好听的名字!至少我们的财产到一个好人家去了!”
她完全为一种心烦意乱的情绪所左右,每一束最细微的神经支和早已淹没在肥胖躯体中的神经乳头都在颤抖。希望使她的全部血液循环加速,处于不断运动之中。但是,她感到,如果必要的话,自己仍然有足够的力量,可以和德·特雷维尔先生谈话。至于若塞特、雅克兰、玛丽埃特、莫罗及其助手怎样各自忙碌,自然毋庸赘述。那简直就跟蚂蚁运卵一般紧张。平时精心照看、已经干干净净的一切,都重新再洗过,刷过,熨过,擦过。盛大节日使用的瓷器,都取出来重见天日。绣着A、B、C、D的缎纹餐巾,平时包裹三层,外面还用排排别针妥加保护,现在也从它们沉睡的深处给请出来了。书架上一格格最珍贵的书籍,也请出来供人查阅。最后,家中小姐还奉献出三瓶昂伏夫人①的名酒。这昂伏夫人乃是海外最著名的酿酒商,她的名字对嗜酒的人来说是异常亲切的。多亏小姐手下这些尉官们竭诚努力,小姐才得以在战斗中出场。各种武器,装备,厨房炮兵,储藏室炮连,军粮,弹药,后备队,都已全线备齐。雅克兰、玛丽埃特和若塞特得到命令要穿礼服。花园耙得平平整整。只是无法和栖在树上的夜莺谈妥,以便到时候能听到夜莺最美妙的歌声,老姑娘感到十分遗憾。四点钟左右,就在德·斯蓬德教士回到家,小姐以为白白准备了最精美的晚餐、白白摆好了最精美的餐具的时候,从瓦诺布勒终于传来了马车夫甩鞭子的劈劈啪啪声。
①昂伏夫人是波尔多一家酒厂的老板,她用从马提尼克进口的原料造酒,有几种酒十分有名。
“是他!”她想道,那一鞭一鞭都抽打在她的心上。
果然,一辆从驿站雇的有篷双轮轻便马车到了,车上只坐着一位先生。虽然早已有那么多的风言风语宣告了这辆马车的来到,马车沿圣布莱兹街而下并向林荫大道拐过去时,仍然轰动了全城,以致几个顽童和大人一直跟随着车辆前进,聚集在科尔蒙公馆大门附近,好观看马车如何进入公馆。雅克兰听见圣布莱兹街上的鞭声,预感到自己也即将成婚。他把两扇大门大大敞开。那马车夫原是他的熟人,很漂亮地将马车拐进大门,停在台阶前面。这车夫嘛,诸位完全可以理解,他被雅克兰给灌了个烂醉,快快活活地走了。教士上前迎接客人,车上的东西转眼之间全部卸下,心灵手快的窃贼大概也没有那么麻利。马车停进车棚,大门关闭,德·特雷维尔先生来到,几分钟之内,便毫无痕迹了。任何两种化学物质化合时,那速度也没有科尔蒙家将德·特雷维尔子爵吸收进去那么快。小姐的心脏跳动得就象个被牧童逮住的蜥蜴,但是她颇有英雄气概地留在炉火旁边她的安乐椅里。若塞特打开客厅房门,德·特雷维尔子爵身后跟随着德·斯蓬德教士,出现在老姑娘的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