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尔蒙小姐住在瓦诺布勒街。阿塔纳兹从瓦诺布勒街经过,这是他每天早晨给自己安排的小小的快乐。每当这时他便自言自语,道出种种异想天开的事情:
“她肯定料想不到,此刻有一个年轻人从她家门前经过。这个小伙子非常喜欢她,会忠于她,从不会使她伤心,让她自由支配自己的财富,而他决不介入。天哪!这真是命中注定!在同一座城市中,两个人近在咫尺,每个人却处于我们现在这么不同的地位,又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使他们接近起来!要是今天晚上我对她讲明,会怎么样呢?”
这时,苏珊正一面想着可怜的阿塔纳兹,一面回母亲家去。她觉得自己有能力用美丽的躯体为他当垫脚石,好让他迅速地摘到自己的王冠。从前许多女人对于她们以超人的力量热恋着的男子,也都这样期望过。多少利害关系都集中在一个焦点上,这个焦点就是那位老姑娘。当天晚上,这出戏的全体演员,除了苏珊之外,也都将在老姑娘的家中相遇。现在,走进老姑娘的家门是非常必要的了。苏珊这个高大而美丽的女子,十分有胆量,她敢于在生活刚刚开始的时候,便象亚历山大大帝那样破釜沉舟,以一桩假造的过失开始自己的搏斗。她把激烈的利害冲突引进了这出戏之后,便从舞台上销声匿迹了。过了几天,她便带着金钱和漂亮的行头离开了她出生的城市。在她的行头中,有一件绿色棱纹平布的连衫裙和一顶漂亮的粉红衬里的绿色帽子。这是德·瓦卢瓦先生送给她的礼物。她将这份礼物看得很重,甚至超过妇女协会各位女士们赠送的金钱。如果骑士在她走红的时候来到巴黎,她肯定会为他放弃一切。正象《圣经》里老人们几乎没有看清楚模样的贞洁的苏珊一样,我们这个苏珊也远走高飞,高高兴兴、满怀希望地在巴黎安下身来。而在这同时,阿朗松全城的人都为她的悲惨遭遇而慨叹,慈善协会和妇女协会的女士们对她的不幸表示了极大的同情。一位学识渊博的医生认为,这些漂亮的诺曼底姑娘,占魔鬼巴黎在这方面消费数量的三分之一。虽然苏珊可以提供一个这类姑娘的形象,实际上她始终处于风流圈中最高级和最体面的地方。正如德·瓦卢瓦先生所说,这是一个女人已不复存在的时代。在这个时代,苏珊只是成了杜·瓦诺布勒夫人。而在从前,说不定她会与罗多珀①、安帕丽亚②、尼侬③之类的人并驾齐驱。复辟时期一个最杰出的作家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说不定将来还会娶她④。这个作家以记者为职业,超越一切政见,因为他每六年就发明一种新的政见。
①罗多珀,公元前六世纪古希腊的名妓。
②安帕丽亚,十六世纪初期意大利名妓。巴尔扎克在《笑林》中数次提到她。
③见本卷第224页注①。
④在《人间喜剧》中,苏珊于一八三八年与泰奥多尔·迦亚结婚,迦亚后来成为一家重要政治性报纸的老板。
在法国,几乎每个二等省城里,都有一个显要的、有威望的人物聚会的沙龙。不过这些人士尚未成为社会的精华。沙龙的男女主人自然属于城市的权威人士之列,他们高兴到哪儿,都会在哪里受到隆重的接待。城市哪一次盛大活动,哪一次社交宴会,他们都必定应邀出席。但是拥有城堡的人,拥有上好土地的贵族院议员,也就是省里的贵族,是不到他们家来的,与他们的关系是采取来访一次、回访一次,参加一次宴会或晚会便也回请一次的彬彬有礼、礼尚往来的作法。这个沙龙是各类人等混杂的地方,有固定职务的小贵族,教会人士,法官,都在这里相遇,沙龙影响很大。当地的智囊就在这个牢固而又不讲排场的圈子里。这里,每个人都知道坐在自己身边的人有多少收入。这里,人们鼓吹将奢侈与衣着打扮置之度外,因为要把一块觊觎多年的、十或十二阿尔邦的土地弄到手,要进行一系列复杂的外交活动,与此相比,注意奢侈和衣着简直幼稚可笑。这个小团体坚持自己的先入之见,不管好坏,皆坚信不移。他们既不瞻前,也不顾后,就是一条道跑到黑。他们不经过长期的审视,决不接受任何来自巴黎的事物,他们既拒绝穿开司米①,也拒绝在国家债权人名册上登记,他们嘲笑新鲜事物,什么书也不读,而且心甘情愿地对科学、文学、工业发明都一无所知。若是他们觉得一个省长不合适,就能叫人将他撤换;如果这个官员进行抵制,他们就会象蜜蜂将闯入他们蜂巢的蜗牛用蜡裹住一样,将他孤立起来。总之,在这里,闲聊常常成为庄重的判决。所以,虽然这里只是打牌,也不时有年轻女子在这里出现。她们到这里来寻求对她们行为的赞同,对她们的重要作用的批准。这种一家独霸的情形,常常使地方上其他几位本地人自尊心受到伤害。他们估量这个人家要花费多少金钱,而自己可以从中渔利,以此来进行自慰。如果碰不上这种相当富有可以大摆排场的人家,大人物就要选择一个无害的小人物的家作为集会场所。这个无害的小人物,生活固定,性格或者地位使得小圈子的人在这里感到自在,每个人的自尊心也好,利害也好,都不会蒙受损害。阿朗松人就是这样做的。他们的上流社会长期以来都在老姑娘家里聚会。
①开司米最初于拿破仑帝国时期输入法国,后来一直风行。
老姑娘的财产为她的表亲格朗松太太和两个老光棍所觊觎,她自己还不知道。两个老光棍的暗中指望,我们刚才已予以揭示。这位小姐与她的舅父一起生活。这位舅父从前是塞镇主教区的代理主教,也是她的监护人,舅父死后遗产该归她继承。萝丝-玛丽-维克图瓦·科尔蒙现在所代表的家族,从前也是外省的名门望族之一。虽说这个家族也是平民,但与贵族素有来往,常与贵族联姻。这个家族以前出过阿朗松公爵的总管,出过好些穿袍法官,还有好几位主教。科尔蒙小姐的外祖父德·斯蓬德先生,曾被贵族选入全国三级会议。她的父亲科尔蒙先生,也被第三等级选入全国三级会议。但是这两个人谁都没有接受这个职务。这家的女儿嫁给贵族差不多已有一百年的历史,其结果是这个家族在这个公爵领地上“分蘖”极多,以致囊括了每一家的家谱树。没有哪一个平民家族比这个家族与贵族更为相似的了。
科尔蒙小姐居住的房屋,由最后一代阿朗松公爵①的总管皮埃尔·科尔蒙在亨利四世治下建成,此后一直属于这个家族。科尔蒙小姐的全部可见财产中,这所房屋特别叫她的两个老情人垂涎三尺。然而这幢住宅不但不能有所收益,为此还要花费不少。但是,在外省小城,要找到这么一所地处中心、环境幽美、外表漂亮、内部实用的房子实在难上加难,因此阿朗松全城的人对此莫不艳羡。这所古老的公馆正好坐落在瓦诺布勒街的中段。人们之所以误把这条街叫成瓦诺布勒②,大概是因为穿过阿朗松的一条小河——亮河在这个地段上拐了一个弯的原故。这所房屋以玛丽·德·梅迪契③引进的结实耐久的建筑布局为特征。虽然是用大理石这种难于加工的石料建成,屋角、窗框和门框却都有凿成钻石针形状的凸雕加以装饰。房屋由一楼一底组成。
①最后一位阿朗松公爵叫弗朗索瓦·德·法朗士,是卡特琳娜·德·梅迪契的爱子。
②瓦诺布勒意为贵人谷。
③玛丽·德·梅迪契(1573—1642),一六〇〇年成为亨利四世的第二妻子,一六〇〇年至一六一〇年为法国王后。
屋顶很高,窗户前突,窗顶上有雕刻的三角楣,窗子四周的檐沟包了铅皮,十分漂亮,檐沟的朝外部分又有栏杆加以装饰。两扇窗户之间,伸出一个喷口呈动物口形状,将滴水喷吐在大石头上,凿出了五个洞眼。两面山墙顶上是铅铸的花束。这是平民的象征,从前只有贵族才有权利安装风向标。右侧庭院一边,是车库和马房。左侧是厨房、柴草和水房。有一扇大门总是开着,大门上留出一道矮门,装有小窗和唤人铃。过路的人从这里向内一望,便可以看到宽敞的庭院当中有一个大花坛,四周围以女贞树树篱,将堆起的土加以固定。大花坛由几株四季蔷薇、丁香、轮锋菊、百合和西班牙染料木组成,夏季四周还要摆上大盆栽的月桂、石榴和爱神木。一个陌生人,如果他对这庭院及其附属建筑这样清洁和井井有条留下很深的印象,也可以推测出这家有个老姑娘。统管这一切的目光应该是无所事事、到处搜索、异常保守的目光,之所以如此并不是出于性格,而是需要找事干。只有一位终日闲暇无事一定要找点事干的老小姐,才会叫人拔去地面石板缝中间的杂草,叫人把墙顶擦洗干净,要求不断打扫,从不许工具仓库的皮门帘马虎拉上。只有她闲着没事才有能力将荷兰式的清洁①引进这小小的外省地方。要知道,这里位于佩尔舍、布列塔尼和诺曼底之间,本是人们自豪地鼓吹对于舒适毫不在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