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珊步履轻盈地从河道街出发,经过塞镇门大街和羊圈街,一直走到天鹅街。杜·布斯基耶在天鹅街买了一幢内地的小房屋已为时五年。这幢房屋用灰色岩石盖成,与诺曼底大理石的碎石或布列塔尼的板岩碎石差不多。这位前商人比城里任何人都住得舒服,因为他保留了几件自己鼎盛时期的家具。这位倒台的沙达那帕鲁斯①,外省的风习以难以觉察的方式使他的光辉黯然失色。往日豪华生活的遗迹如今在他的房屋中,就好比将一盏漂亮的分枝吊灯放在仓房里。无论是大东西还是小东西,都缺乏和谐感,而和谐是任何人间或天上的艺术品中必不可少的纽带。
①沙达那帕鲁斯,传说中古亚述国的末代皇帝。
一个漂亮的五斗橱上,放着一个带盖的水罐,这种情景恐怕只有在布列塔尼附近才会见到。卧房里铺着漂亮的地毯,窗帘却露出粗劣的印花平布蔷薇花图案。石砌壁炉,粉刷得极为马虎,与上面挂着的华丽挂钟形成强烈对照。附近放着粗劣的烛台,又使挂钟黯然失色。人人都不将鞋擦干净便上楼,那楼梯还根本没有漆成任何颜色。最后,各房间的门,请了当地的一位画家通过色彩对比、勾勒轮廓来加以衬托装饰,弄得很糟,颜色刺眼。正象杜·布斯基耶所代表的时代一样,这幢房屋也是肮脏与华丽的大杂烩。大家都把杜·布斯基耶看成是一个生活富足的人,他也过着骑士一样的食客生活。杜·布斯基耶有收入却没有开销,他将永远是个富人。他的仆人勒内是一个当地的小伙子,相当愚笨,杜·布斯基耶慢慢培养他按照主人的要求做事,象教猩猩那样教他擦洗房间地面,教他将家具擦拭干净,教他给靴子上油,教他刷净衣服;教他晚上去接主人回家时,天阴要带灯笼,落雨要带木底鞋。跟有些人一样,这个小伙子天生就是一块有恶癖的料,非常贪吃。哪一家举行盛大宴会招待宾客时,杜·布斯基耶常常叫他脱下那件蓝色方格布上衣——衣袋晃晃荡荡垂到腰间,里面总是鼓鼓囊囊的,手绢呀,木柄小刀呀,水果呀,一块硬糕点呀,不一而足——穿上仆人的号衣,带上他去服侍主人。勒内于是和那家的仆人一道大吃一顿。杜·布斯基耶如此这般将要求他尽仆人职责变成对他进行奖赏,倒换得了这个布列塔尼仆人对主人的事守口如瓶。
“您来啦,小姐,”勒内看见苏珊走进来,说道,“今天不是您来取衣物的日子,要交给拉尔多太太洗的衣物,我们一点也没有。”
“你个大傻瓜!”苏珊哈哈大笑说道。
俊悄的姑娘上楼去了,让勒内把一碗牛奶煮的荞麦粉薄饼吃完。杜·布斯基耶还睡在床上,咀嚼着自己的发迹计划。
他象所有已将享乐的橙汁榨干的人一样,现在只能野心勃勃了。野心和赌博,这两样事情是无尽无休的。所以,在一个头脑清醒的人身上,来自头脑的激情总是比心中迸发出的激情持续得长久。
“我来啦!”苏珊说道。她一面坐在床上,一面用粗暴急剧的动作把床帐撩起挂在帐钩上,弄得帐子唏哩哗啦乱响。
“出什么事了,我可爱的姑娘?”老光棍一面坐起身来一面说道。
“先生,”苏珊郑重其事地说道,“看见我这样前来,您大概感到奇怪吧!可是我现在的处境逼得我不得不如此,也就顾不得人家的风言风语了。”
“怎么啦?”杜·布斯基耶叉起双臂来问道。
“您怎么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呢?”苏珊说道。“我知道,”她可爱地撅起小嘴,继续说下去,“一个可怜的姑娘,为这些您视之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麻烦一个男人,是多么可笑。可是,如果您很了解我,先生,如果您知道一个男人眷恋我,我能为他干出什么事情来,就象我眷恋您一样,您娶了我永远不会后悔。当然在此地我对您不会有多大用处。如果我们到巴黎去,您就会看到,在这彻底改组政府的时候,在这外国人说了算的时候①,我能把一个象您这样有头脑有办法的男人抬到多高。归根结底,咱们之间说说,千万别告诉别人,我跟您说的这件事,难道是什么祸事吗?这难道不是一件喜事,有一天您也许要付出许多代价而不可得呢!您会对谁有意,您会为谁卖力气呢?”
①参阅本卷第298页注①。
“为我呀!”杜·布斯基耶粗鲁地大叫起来。
“你个老魔鬼,叫你断子绝孙!”苏珊说道,她的话语带着先知诅咒的声调。
“好啦,别说蠢话啦,苏珊,”杜·布斯基耶接口说道,“我觉得还在作梦呢!”
“可是您必须面对什么样的现实,您知道吗?”苏珊站起来,高声叫道。
杜·布斯基耶使劲揉搓着自己头上的棉布睡帽,表明他内心思绪翻腾。
“嘿,他相信了,”苏珊心中暗想,“他还美滋滋的呢!天哪,这些男人,让他们上钩可真容易!”
“苏珊,见鬼,你叫我怎么办呢?这真是莫名其妙……我还以为……事实是……不,不,这不可能……”
“怎么,您不能娶我?”
“啊,这不行!我已经与人有约在先了。”
“是跟阿尔芒德小姐,还是跟科尔蒙小姐?这两个人不是都拒绝您了吗?您听我说,杜·布斯基耶先生,用不着宪兵,光是我的声誉就能把您拽到市政府去。我绝不会嫁不出去,我也绝对不要一个不能欣赏我的价值的人。您这么干,说不定哪天您要后悔。如果您今天拒绝把您的东西拿走,那么将来,这世界上可就什么也打动不了我,金子银子也打动不了我,您可就休想叫我把属于您的东西还给您!”
“可是,苏珊,你肯定……?”
“啊!先生,”女工说道,拿出自己的贞洁来夸耀,“您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您以前对我许下的那些诺言,我想用不着再提醒您了。可是您那些甜言蜜语却毁了一个可怜的姑娘,她唯一的缺点就是既雄心勃勃又痴情。”
杜·布斯基耶此刻心中千思万绪在翻腾,他又高兴,又怀疑,又在算计。他早已决定娶科尔蒙小姐为妻,因为宪章①(他刚才还在反复咀嚼这宪章)为他的野心提供了当议员的光辉政治道路。他与老姑娘一结婚,就能大大提高他在城市中的地位,他一定会在本城市产生极大的影响。所以狡猾的苏珊掀起的这场暴风雨,使他进退两难。若是没有上述这个隐秘的希冀,他简直可以毫不犹豫地娶苏珊为妻。那样,他就干脆去当阿朗松自由党的头目。结成这样的婚事以后,他就要放弃第一流的交际场合,降低身分,与批发商、富有的制造商、经营牧场的人构成的布尔乔亚阶层为伍了。这个阶层肯定要将他作为他们的候选人而把他捧上天。杜·布斯基耶已经预见到左翼的情形。他郑重其事地考虑着,也并不掩饰自己的想法。他手摸头顶,露出难看的光头,因为睡帽已经掉了。正象所有不仅目的达到而且超过了预期目标、所得过望的人一样,苏珊惊讶得目瞪口呆。为了掩饰她的惊异,她摆出被奸污的姑娘站在引诱她的男人面前那种凄凄楚楚的姿态。可她心里,作为一个正在狡黠争斗的小女工,却在暗暗发笑。
①指法国一八一四年宪章。
“我亲爱的孩子,这种圈套我可不上,嘿!”
前商人的考虑便以这句简短的话宣告结束。有一个犬儒哲学家派别,将所有女人完全归于“可疑分子”一类,他们绝不愿让女人“捉弄”。杜·布斯基耶就属于这一派别,而且对此颇为洋洋得意。这些不受世俗之见约束的人,一般来说是意志薄弱的男人,对女人他们有自己的一套信条。在他们看来,所有的女人,从法兰西王后到经营女装的女商人,基本上都是荡妇淫妇,杀人犯,甚至是无赖骗子,都是爱说假话的人,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以外,根本不能考虑其他的事情。在他们看来,女人是些专干坏事的舞女,就应该叫她们跳舞,唱歌,放声大笑。在女人身上,他们看不到任何圣洁或伟大的东西。在他们看来,根本没有什么感官享受的诗意,无非是粗俗的性感罢了。他们活象将厨房当成了餐厅的馋鬼。在他们这种法学原则之下,不是女人受到男人专横暴虐的对待,便是女人使男人沦为奴隶。在这方面,杜·布斯基耶也与德·瓦卢瓦骑士截然相反。此刻,他一面道出这句话,一面将自己的睡帽摔到床脚下,就象格列高利教皇宣布将某人逐出教会时将蜡烛打翻一样①。这时苏珊才知道,原来老光棍平时戴的是假顶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