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里戈跪下去捡起字条,说道:“原来人家要抢她的信。”

他在信里要他的小朋友悄悄的从罗格龙家出来。他心里又敬又爱,吻着受难者的手。

那时洛兰老太太象庄严的鬼影一般站在孩子床头,叫两个木工看着惊心动魄。皮色赛过发黄的象牙,无数的皱裥中间闪出恐怖和报复的火焰。脑门上花白的头发散乱,有一股义愤填胸的表情。她来的时候一路想着比哀兰特,此刻凭着快死的老年人常有的直觉,体会到比哀兰特的全部生活。她猜到她的宝贝孩子害着少女们特有的病,生命遭到了威胁。她一生吃了许多苦,眉毛和眼睫毛都脱光了;灰白的眼睛里好容易冒出两大颗眼泪,结成两颗痛苦的珠子,使眼睛有一种怕人的光彩;泪珠愈来愈大,滚在干枯的腮帮上。

临了她合着手说:“他们把她的小性命送掉了。”

她跪了下去,一双膝盖硬绷绷的碰在地砖上。她准是向布列塔尼最有威力的保护神,奥莱的圣女安娜祈祷。

她说:“布里戈,到巴黎去请个医生来,赶快!”

她抓着小木匠的肩膀,用威严的手势推他走。

接着又叫他回来,说道:“我本要到这儿来;我有钱了,你瞧!”

她解开胸前的带子,从上衣的双叠襟内掏出一个纸包,里头放着四十二张钞票。她说:“要多少尽管拿!替我请巴黎最有本领的医生来。”

弗拉皮耶道:“你收起来吧。这个时候没有地方兑钱;我有零的,等会驿车经过这里,准有位置。不过先向马特内先生请教一下,要他介绍一个巴黎的医生,不是更好吗?车子还得一个钟点才到,咱们还来得及。”

布里戈跑去叫醒马特内,把他请来了。医生听说洛兰小姐在弗拉皮耶家,好生奇怪。布里戈告诉他刚才罗格龙家的事。医生听了心中忧急的情人一阵子唠叨,才弄清楚那幕家庭活剧,可是还想不到范围之大,情形之惨。马特内给了名医荷拉斯·毕安训的地址。布里戈听见驿车声音,和师傅一同出门了。比哀兰特手伸在床外,马特内坐下来先察看手上的青肿和伤痕,说道:

“她这些伤不会自个儿弄出来的!”

祖母说:“当然不是。我倒了霉,把孩子交托给那可恶的姑娘,被她这样糟蹋。可怜的比哀兰特喊救命的声音,叫刽子手听了也会心软的。”

“为了什么事呢?”医生说着替比哀兰特按脉,拿床边的蜡烛移近去瞧了瞧病人的脸。“她病得厉害。恐怕不容易救转来。她一定痛苦得很,不懂人家怎么不给她医治的。”

祖母说:“我要告到法院去。他们写信来问我要孙女,自称有一万二千进款。他们可有权利叫孩子做烧饭丫头,干那些重活?她怎么吃得消?”

马特内先生说:“在女孩子们常犯的一些病痛里头,这是最容易发觉的一种,需要小心调理才好。难道他们闭着眼只做不看见吗?”

弗拉皮耶太太拿蜡烛照着病人的脸,让大家看得更清楚;比哀兰特受着亮光刺激,再加恶斗过后的反应,头痛欲裂,醒了。

“啊!马特内先生,我痛得好厉害啊,”她用她那好听的声音说。

医生问道:“小朋友,哪儿不舒服啊?”

她指着头部说:“这儿,在左眼睛上面。”

医生老半天摸着她的头,问了比哀兰特头痛的情形,说道:“唔,有个脓肿!孩子,你得把经过情形一齐说出来,我们才好替你治病。你的手怎么会这样?这些伤你不会自己弄出来的。”

比哀兰特天真的说出她跟表姊的打架。

医生吩咐老祖母说:“你想法逗她说话,把所有的事情盘问清楚。等巴黎的医生到了,再请医院的外科主任来会诊。我觉得病情严重。回头我叫人送一瓶安神的药水来,你给小姐喝了睡觉;她需要休息。”

只有祖母和孙女两人的时候,布列塔尼老太太把什么都打听出来了;一则孩子信任她,二则她告诉孩子,现在家私足够养活她们三个人,以后布里戈可以和她们住在一起。可怜的孩子诉说受难的经过,想不到会引起一场什么性质的官司来。两个没有感情的人一点不懂家庭中的情义,行事的残酷给祖母看到许许多多意想不到的苦难,正如进入美洲大草原的第一批旅客想象不出野蛮人的生活习惯。比哀兰特服了药,肉体镇静下来;想到祖母来了,以后好和祖母同住,心也定了,睡着了。布列塔尼老婆子守在孙女旁边,吻着她的额角,头发,手,好比虔诚的妇女在基督下葬的时候吻着基督。

早上九点马特内先生就赶往法院院长家,报告隔夜西尔维和比哀兰特的争吵,还有平时两个罗格龙对被监护人身心的磨折,种种的虐待,以及由虐待所致的两种致命的病。院长派人去请公证人奥弗莱,他是比哀兰特母系方面的亲戚。

那时,维奈派和蒂番纳派的斗争到了高潮。罗格龙和他们的党羽在普罗凡大宣传罗甘太太和银行家杜·蒂耶的私情,那原是大家知道的;还讲起蒂番纳太太的老子卷软潜逃的经过,说他是个骗子:诸如此类的话都是揭发阴私,不是凭空造谣,因此对蒂番纳派的打击特别有力。这些阴损直刺到人家心里,伤害对方的利益。当初把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和她朋友们的刻薄话搬给罗格龙姊弟听的人,又把罗格龙圈子里的闲话说给蒂番纳一帮人听,培养双方的仇恨,而且从此以后,仇恨中间还夹着政治因素。特别激烈的党派成见,当时在法国弄得人心烦躁;到处都象普罗凡那样,党派的成见总跟受威胁的利益,受到伤害而好斗的人,牵连在一起。每个帮口遇到能破坏敌对帮口的机会,无不兴高采烈的利用。对于一些芝麻绿豆的琐碎事儿,党派之间的仇恨也会和面子问题发生同样作用,闹得不可收拾。某些纠纷,在全城激动的情形之下,往往扩大范围,成为政治上的轩然大波。蒂番纳院长认为普罗凡地方上反对君主政体的计划,反对政府的报纸,都是在罗格龙沙龙中策动的;如今出了比哀兰特和罗格龙姊弟的案子,正好借题发挥,叫那个沙龙的两个主人名誉扫地,出乖露丑,从此不得翻身。

检察官被请来了。勒苏先生,比哀兰特的监督监护人奥弗莱先生,法院院长,加上马特内先生,开了个秘密会议,讨论进行的步骤。商量下来,决定由马特内去通知比哀兰特的祖母,要她向监督监护人告发。监督监护人随即召开家族会议,根据三个医生的诊断,提议撤销原监护人。这样一来,事情到了法院,勒苏先生就好想法交付侦查,把那桩纠纷变成刑事案子。

中午,罗格龙家隔夜出的事成为离奇的新闻,在普罗凡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比哀兰特的叫喊曾经隐隐约约传到广场上,但时间很短,没有一个人起来;大家只在第二天互相探问:

“一点钟光景的响声和叫喊,你听见没有?什么事啊?”

七嘴八舌的议论把那幕丑恶的活剧越来越夸大,引得许多人挤在弗拉皮耶铺子前面争着打听;忠厚的木匠形容小姑娘到他家里时的情形,说拳头上全是血,手指都断了。下午一点左右,毕安训医生的包车在弗拉皮耶家门口停下,医生旁边坐着布里戈。弗拉皮耶的老婆忙去医院通知马特内先生和外科主任。城里的闲话因之完全证实。大家说两个罗格龙存心欺侮表妹,她受尽虐待,性命难保了。消息传到法院,维奈立刻丢下一切,赶往罗格龙家。罗格龙刚好和姊姊吃完饭。

西尔维三心两意,不敢对兄弟说出隔夜遇到的失意事儿,兄弟一再盘问,她只回答一句:“跟你不相干。”她一忽儿上厨房,一忽儿上饭厅,免得和兄弟多口舌。维奈进来,西尔维正好一个人在场。

律师问道:“难道你没听见风声吗?”

西尔维回答说:“没有。”

“比哀兰特的事这样发展下去,你要吃刑事官司了。”

罗格龙撞进来说道:“刑事官司!为什么?怎么回事啊?”

律师望着西尔维说:“第一,你得把昨天夜里的事象对着上帝一样老老实实讲出来,人家说比哀兰特的手要锯掉的了。”

西尔维听着面无人色,浑身发抖。

维奈道:“那么真的出了事了?”

罗格龙小姐说出吵架的经过,还想替自己撇清;可是被维奈紧紧追问之下,只得承认打架的确打得很凶。

“倘若只扭断她的手指头,你不过上轻罪庭;倘若要锯掉手,你就有资格上重罪庭;蒂番纳他们准会想尽办法,逼你到那个田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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