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迪潘(1783—1865),著名律师。曾参加一八三〇年革命,当过路易-菲力浦的内阁部长。自一八三二年至一八三九年任国会议长。后任检察署署长。卡西米·佩里埃(1777—1832),银行家,政治家,曾于一八三一年出任内阁总理。

上校久已打着比哀兰特的主意,可是藏在肚里,瞒得紧腾腾的;他对比哀兰特态度粗暴只是故意装腔。单独碰到孩子的时候,他会象做爸爸的一样摸摸她的下巴;孩子心里奇怪,为什么自称为她父亲的老伙伴平日待她那么凶。自从维奈告诉了古罗,西尔维小姐怕结婚怕得好不厉害,古罗便想法找机会和比哀兰特单独见面。那时蛮横的上校变得象猫一般和善:他说她的父亲多么勇敢,他死了,比哀兰特真是太不幸了!布里戈未来以前几天,西尔维撞见古罗和比哀兰特在一起。她立刻妒火中烧,猛烈的程度不亚于修道士的妒忌。在所有的情欲里头,嫉妒是最多疑最轻信的一种,最容易受奇奇怪怪的幻想支配;但是决不会使头脑灵清,只能叫人糊涂。

妒忌心引起西尔维许多想入非非的念头。她以为那个唱新婚的太太的人是上校。西尔维觉得自己猜的不错,准是上校私下和比哀兰特相会,因为一星期来古罗的态度似乎变了。在她孤单寂寞的生活中,对她表示关切的只有这个男人;因此她目不转睛,用足脑子观察上校;可是一会儿希望无穷,一会儿完全绝望,精神太集中了,到后来竟把事情看得天大,仿佛面对着海市蜃楼,越看越迷糊。俗语说的好:瞪着眼儿尽瞧,结果什么都瞧不见了。她虚构出一个情敌来,但一下子又不承认有此想法,一下子又把这个想法完全推翻。她拿自己同比哀兰特作比较:她四十岁,头发已经花白;比哀兰特却是个雪白娇嫩的小姑娘,眼睛的温柔便是铁石心肠见了也会软化。她听人说过,五十左右的男人最喜欢比哀兰特一类的女孩子。上校不曾检束行为,和罗格龙家来往之前,有人在蒂番纳府上提到古罗和他的私生活,尽有些希奇古怪的事儿,西尔维也是听见的。老处女往往象二十岁的女孩子,过分相信柏拉图式的恋爱;缺乏生活经验的人都不免死抱着理论,不曾体会到有些不可抵抗的社会力量把那些美妙高尚的观念修改,摧残,甚至于一笔勾销。以西尔维来说,一想到上校不忠实就痛彻心肺。

有闲的单身人睡醒以后,总得在床上躺个半天再起来;西尔维在那段时间里盘算自己的事,也想着比哀兰特和刚才有新婚二字把她惊醒过来的那支情歌。不幸她是个笨姑娘,不从百叶窗里张望唱歌的人,偏偏打开窗子,给比哀兰特听见。只要她有暗中刺探的起码头脑,就会看到布里戈,而那幕才开场的悲剧也不至于发生了。

比哀兰特虽然身体虚弱,照样卸下厨房护窗的大木闩,打开护窗,用钩子钩好,又跑去打开过道里通花园的门。她拿着各式不同的扫帚扫地毯,饭厅,过道,楼梯,到处收拾干净;没有一个女佣人,哪怕是荷兰老妈子吧,干起活来及得上她的细致和用心:因为她最怕受埋怨。等到表姊用她那无所不见的业主眼光,不知怎么比最精细的观察家还更尖锐的眼光,到处看过一遍,暗淡冷酷的小蓝眼睛里露出不是满意的表情,那是永远不会有的,而只是心绪平静,比哀兰特就觉得快活了。

比哀兰特打扫完毕,已经出了一身薄汗;接着她安排厨房,生起炉子,等会好替表兄表姊房里生火,送热水给他们洗脸,她自己是没有热水用的。她生好饭间里的火炉,摆上吃早饭的杯盘。为了这些杂务,有时要下地窖去拿木柴,或是从阴凉的地方跑到热的地方,或是从热的地方跑到阴凉潮湿的地方。她逞着年轻人的干劲受那些忽冷忽热的变化,多半是为了不要听到难堪的话,或者是听从表姊们的差遣;但象她那种身体,这么一来情况更加恶化,弄得无可挽回。比哀兰特不知道自己有病,只觉得身上不好过;她有些希奇古怪的口味,不敢说出来,喜欢未加调味品拌过的生菜,瞒着人乱吃。天真的孩子哪知道她的情形是一种严重的病,需要小心调养才行。在布里戈未到之前,对她外婆的死不无内疚的奈罗医生要是告诉小姑娘,说她的病有性命之忧,她听了只会高兴:她活着太苦了,对于死欢迎还来不及呢。可是从刚才起她忽然喜欢普罗凡了!因为她除了肉体的痛苦还害着布列塔尼人的思乡病;这种心病是大家知道的,部队里的长官对布列塔尼出身的士兵也照顾到这一点。看到那朵黄花,听到那支歌,见到童年的朋友,比哀兰特登时有了生气,好比久旱之后的植物逢着甘霖又长了青枝绿叶。她想活下去了,还自以为没有病痛呢!

她怯生生的溜进表姊房间,生好壁炉,放下热水壶,和表姊说了几句话,又去叫醒她的监护人,下楼拿伙食店送来的牛奶,面包和各种食物。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希望布里戈会想到再来;但布里戈已经上路往巴黎去了。她把饭厅布置停当,正在厨房里做活,听见表姊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西尔维·罗格龙小姐穿着棕色塔夫绸晨衣,戴一顶系着结子的纱帽,假头发没有戴好,晨衣外面套一件短褂,脚下穿一双拖拖拉拉的软底鞋。她先在各处巡视一遍,再去找表妹,表妹正等着她吩咐早饭菜。

“啊!多情的小姐,你在这里!”西尔维的声音一半象说笑一半象挖苦。

“表姊,你说什么?”

“你假惺惺的走进我房里,假惺惺的走出去;你明知道我有话跟你讲。”

“我……”

“今儿早上有人为你唱情歌,看不出你倒是个不折不扣的公主。”

比哀兰特叫道:“唱情歌?”

“唱情歌?”西尔维学着比哀兰特的腔调重复了一遍,“而你还有一个情人呢。”

“表姊,什么叫做情人?”

西尔维避而不答,只说:“小姐,你还是干脆否认吧,说今天并没什么男人到咱们窗下来跟你提到婚姻!”

奴隶也有奴隶的诀窍,比哀兰特经常受着折磨,学乖了,大着胆子回答:

“我不懂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小猫咪!”老姑娘口气非常尖刻。

比哀兰特陪着小心叫了声:“表姊。”

“你说吧,你也没有从床上起来,没有光着脚走到窗口去,哼,要不弄出一场大病来才怪!好吧!那是你活该。再说你没有和你情人讲话吧?”

“没有,表姊。”

“我知道你缺点很多,没想到你还会扯谎。小姐,你仔细想一想吧!今天早上的事一定要向我,向你表兄,交代清楚;要不然你的监护人不能不采取严厉手段。”

老姑娘又嫉妒又好奇,心里难过死了,来一套这样的威吓。比哀兰特只能象痛苦不堪的人一样一声不出。一切被侵犯的可怜虫只有靠沉默取胜:不管妒忌的人来势多么凶狠,敌人的攻击如何野蛮,遇到对方死不开口,打到后来自己也要累倒的。沉默能给你完全而压倒一切的胜利。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沉默更无隙可乘呢?沉默不依赖任何东西,岂不等于一种无穷无极的境界?西尔维暗中打量比哀兰特。比哀兰特脸红了,但不是整个儿红,而是腮帮上东一块西一块,红得很不规则,火剌剌的色调很特别。做母亲的看见这种病象,会立刻改变语气,把孩子抱在膝上盘问;而且对于比哀兰特清白无辜的许多证据早就领会到,也老早会发觉她的病,懂得原液①和血越出了正路,妨碍了消化,进入肺里去了。一块块的红晕意义很清楚,做妈妈的一见就知道孩子马上有生命危险。可是至亲骨肉的感情从来不曾在老姑娘心中觉醒过,她不知道孩子在童年时期的需要,青春时期的保养,她不曾经历过婚后的家庭生活,没有成千上百的琐碎事儿培养她的宽容与同情。艰苦生活对她的影响不是心肠变软,而是长了肉茧。

①旧生理学认为人身上有四种原液决定人的性情气质。

“她脸红了,她心虚了!”西尔维心上想。

她从最坏的方面解释比哀兰特的沉默。

她道:“比哀兰特,趁你表兄没下楼,咱们去谈谈。来吧,”

她口气忽然缓和了一些。“去关上大门,有人来自会打铃,咱们听得见的。”

河面上罩着一层潮湿的雾,西尔维竟自带了比哀兰特从细砂道上走去。小路在草坪中间弯弯曲曲通到水边;大块的天然石堆成的堤岸别有风光,长满着菖蒲和水生植物。老表姊换了手法,想用软功来引比哀兰特上钩。斑条狗预备扮做猫咪了。她说:

“比哀兰特,你已经不是小孩儿,快要跨进十五个年头了,有个情人也不算希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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