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早上,比哀兰特惊醒过来见到布里戈,好象是梦中之梦;事后她离开卧房下楼,不由得提心吊胆,慌张得厉害。
罗格龙小姐既然会起床,打开窗子,一定是听见了那支歌和歌中的字句,在老姑娘耳朵里那是很犯忌的。什么事情使表姊这样警惕的呢?比哀兰特完全不知道。西尔维可是有极充分的理由非起来赶往窗口不可。
大约八天以来,罗格龙圈子里几个主要人物,为了一些暗中发生的怪事和烦恼不堪的心情,弄得十分紧张。那些无人得知,彼此瞒得紧紧的事故,临了都压在比哀兰特身上,象一阵冰冷的大风雪。也许那一大堆隐秘的东西可以说是心中的垃圾,一切政治上,社会上,以致家庭中的大变化,探本穷源都是那些垃圾在作怪。但用文字叙述,内容虽然正确,形式并不真切。一个人的钩心斗角,用的字眼不象记载钩心斗角的历史那么露骨。有心计的人开出口来总是拐弯抹角,字斟句酌,说上一大堆,故意把意思弄得模糊不清;或者是甜言蜜语,冲淡某些恶毒的用意:这些情形倘想全部记录,势必要写成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近于《克拉丽莎·哈洛》①那个美妙的诗篇。
①十八世纪英国小说家理查逊写的著名的长篇小说。——此处所谓诗篇乃是对一切动人的文学作品的通称。
哈贝尔小姐和西尔维小姐嫁人的心同样急切;但赛莱斯特·哈贝尔比西尔维小十岁,她认为大势所趋,将来生的孩子可能承继两个罗格龙的全部家私。西尔维四十二岁,已经到了结婚有危险的年龄。两个老姑娘彼此诉说心事,希望对方赞成;赛莱斯特·哈贝尔有存心报复的教士在背后指使,趁此机会对西尔维说出她可能遭遇的危险。上校是个粗人,当过兵,身体结实,胖胖的个子,年纪不过四十五,他的生活方式准会做到象童话所说的那种美满姻缘:两人白头到老,儿女满堂。西尔维听到这种福气直打哆嗦;她最怕死,所有的独身者全为着自己的寿命发愁。可是推翻维莱勒内阁的国会又得了一次胜利,国王任命马尔蒂涅克①出来组阁了。维奈一派在普罗凡扬眉吐气。维奈如今成了布里地区最走红的律师,照一般人的说法,他经手的官司打一场赢一场。维奈变了要人。自由党人预言他不久就要上台,将来准是国会议员,检察署署长。至于上校,当普罗凡的市长决无问题。啊!象迦斯朗太太那样做当地的领袖,成为市长太太:这个希望西尔维怎么肯放弃呢?她打算请教医生,虽然可能被人耻笑。两个老姑娘都自以为能制服对方,牵着对方的鼻子走,居然想出了一个计策,那也是听教士指挥的妇女很容易想出来的。讨教和马特内竞争的医生,自由党人奈罗,当然不妥。赛莱斯特·哈贝尔提议让西尔维躲在盥洗室内,由她哈贝尔小姐出面为这个问题和寄宿学校的特约医生马特内先生谈一谈。不管马特内是否和赛莱斯特串通,总之他回答说,便是三十岁的姑娘结婚也已经有危险了,只是危险性不大而已。
①马尔蒂涅克(1776—1862),法国政客,当时被视为自由党领袖之一。
医生说到结末,又道:“不过象你这种体质绝对不用担心。”
“换了一个四十以上的女人怎么样呢?”赛莱斯特·哈贝尔小姐问。
“四十岁的女人,结过婚,生过孩子,当然用不着害怕。”
“倘若是一个安分的,非常安分的姑娘,比如说象罗格龙小姐那样,又怎么呢?”
马特内先生道:“既然安分,事情就毫无疑问了:那种人靠天照应,平安分娩的事未始没有,不过难得碰到。”
“为什么?”
医生的回答全是病理方面的叙述,叫人听着发慌;他说明为什么年轻人的肌肉和骨头富于伸缩性,到某个年龄会丧失,尤其是由于职业关系长年坐在屋里的妇女,例如罗格龙小姐。
“那么一个规矩本分的姑娘,四十岁出头就不能结婚了吗?”
医生回答说:“除非多等几年。不过那谈不上结婚,只是金钱的结合了;不是金钱的结合又是什么呢?”
总之,和医生谈话的结果,一个安分的小姐过了四十岁就不大应该结婚,这是清清楚楚的,千真万确的,不但合情合理,还有科学根据。马特内先生走后,哈贝尔小姐发现罗格龙小姐脸上青一块黄一块,瞳孔睁得很大,模样儿好不怕人。
“那么你是非常喜欢上校了?”哈贝尔小姐问。
“我还存着希望,”老姑娘回答。
哈贝尔小姐明知道时间久了对上校不利,便假仁假义的说道:“那你就等一等再说吧!”
可是这样的婚姻是否与伦理没有冲突还成问题。西尔维上忏悔室去检查自己的良心。严厉的忏悔师说出教会的看法,婚姻只能以传种接代为目的,教会反对第二次结婚,也指责与社会无益的爱情。西尔维听着旁徨无主,烦恼达于极点。内心的斗争使她的痴情越发加强,更加有一股莫名其妙的诱惑力;从夏娃起,一切禁忌的东西对女人都有这股力量。罗格龙小姐的苦闷逃不过律师那双尖锐的眼睛。
一天晚上,牌局散了,维奈走到他亲爱的朋友西尔维身边,拉着她的手坐在一张长沙发上,凑着耳朵问:
“你可是心中有事?”
西尔维闷闷不乐的点点头。律师让罗格龙先去睡觉,单独陪着老姑娘套出她心里的话。老姑娘把私下找人商量的经过统统说了,最后那一次的谈话尤其可怕。律师听着心上想:
“哼!神甫,你来这一手!倒是便宜了我!”
司法界的老狐狸给西尔维出的主意比医生的更可怕;他主张西尔维嫁人,但为安全起见,只能在十年以后。律师暗暗发誓,两个罗格龙的家私将来非全部落在巴蒂尔德手里不可。德·夏尔热伯夫母女由佣人提着灯笼陪送,已经走在半路上;维奈搓着手,嘴边堆着狡猾的笑容,连奔带跑的追上去。哈贝尔先生是管灵魂的医生,维奈是管金钱的医生,维奈把哈贝尔的影响完全抵销。罗格龙对宗教毫不热心。所以吃教会饭的和吃法律饭的,两种穿黑袍的人物各胜一局,打成平手。西尔维既怕死,又舍不得做男爵夫人的乐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律师一知道哈贝尔小姐自以为能嫁给罗格龙,把西尔维打败了,觉得大可顺水推舟,把上校逐出战场。他很识得罗格龙的脾气,自有办法叫他娶美丽的巴蒂尔德。罗格龙早就受不住夏尔热伯夫小姐的进攻。维奈知道,但等没有旁人,只有罗格龙,巴蒂尔德和他三个人在场的时候,他们的亲事就好定局。罗格龙生怕情不自禁,对巴蒂尔德连望都不敢望,眼睛老钉着哈贝尔小姐。至于西尔维爱上校爱到什么程度,维奈刚才亲眼看见了。在一个热心宗教的老处女身上,那种痴情的作用有多大,维奈完全了解;不久他想出一举两得的办法;叫比哀兰特和上校同时倒霉,希望两人互相拖累,同归于尽。
下一天早上,维奈在法院出庭完毕,碰到上校和罗格龙正在按着每天的习惯一同散步。每逢这三人碰在一起,城里必有许多闲话。这三巨头好比古罗马时代的护民官;专区区长,司法当局,蒂番纳党,都对他们深恶痛绝;普罗凡的自由党人却觉得有了他们,自己才有威风。维奈大权独揽,报纸归他一人编辑,不用说是党内的头脑;上校当着出面的经理,等于一条胳膊;罗格龙是出钱的老板,可以说是原动力,据说他是巴黎总部与普罗凡支部之间的桥梁。在蒂番纳一帮人嘴里,那三人老是在设计划策,跟政府作对;但自由党人认为他们保护民众的利益,表示钦佩。罗格龙吃饭的时间到了,正望广场方面走去;维奈上前拉着古罗的胳膊,不让他送针线商回家。
他说:“喂,上校,你挑的一副担子,让我帮你卸下来吧。你要结婚,还可挑一个胜过西尔维的女人。应付得好,再过两年尽可娶比哀兰特·洛兰那个小姑娘。”
他把教士的阴谋对西尔维的作用讲了一遍。
上校道:“这倒是一记杀手锏,而且是从老远来的!”
维奈一本正经的说道:“上校,比哀兰特是个妙人儿,你好快活一世呢;你身体这么强壮,决不会象一般的老夫少妻那样感到苦闷。可是变苦水为甘露并不容易。要叫你的情人退居为配角是极其冒险的行动,拿你的本行做比喻,就象在敌人的炮火之下渡河。凭你当过骑兵团团长的那份儿聪明,你准会拿出与众不同的手段研究局势,采取行动;至此为止,我们一向比人家棋高一着,才有今日的地位。将来我当检察署署长,你来管辖一个省。唉!可惜当时你没有选举权,否则我们跑得还要快,我可以叫那两个公务员不用怕砸破饭碗,把两票收买过来,变成多数。那我就进了国会,和迪潘,卡西米·佩里埃①等等分庭抗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