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尔维道:“哪有到处不舒服的?要是到处有病,你早已死了!”
专会挑眼儿的罗格龙道:“一个人或是心口痛,或是牙齿痛,或是头痛,或是脚痛,或是肚子痛,从来没有到处痛的。什么叫到处?到处不舒服就是没有一处不舒服。你这是什么意思,知道不知道?你的话等于什么都没有说。”
比哀兰特说的女孩子家的天真话,正是知识初开的花朵,人家却用俗套滥调回答她;比哀兰特凭着天生的感觉知道可笑,以后干脆不开口了。
罗格龙还对她说:“你嘴里叫苦,胃口好得象修道士!”
只有胖老妈子阿黛勒绝对不伤害这朵娇嫩的鲜花。阿黛勒还给她暖被窝,可是瞒着主人,因为有天晚上,她正给东家的承继人安排这点儿小小的享受,被西尔维撞见了,受了一顿埋怨。西尔维说:
“对孩子应当严一些,才能养成他们刚强的性格。我和我兄弟,难道我们的身体就不如别人吗?象你这样只会弄得比哀兰特呜哩呜啦。”两个罗格龙造出这个古怪字儿形容多病好哭的人。
比哀兰特象天使一般可爱,但她一切娇憨的表情都被认为挤眉弄眼。感情的花多么鲜嫩,妩媚,在年轻的心灵中只想向外开放,却受着无情的摧残。比哀兰特心坎里最娇嫩的部分遭到最残暴的打击。要是用撒娇的态度去缓和两个铁石心肠的人,他们就说她别有用心。
罗格龙厉声喝道:“要什么,赶快说出来。你不会无事端端来讨好我的。”
姊弟俩不讲感情,偏偏比哀兰特浑身都是感情。古罗上校只图讨好罗格龙小姐,有关比哀兰特的事总说西尔维有理。
维奈听见两个罗格龙责怪孩子,也顺着他们说话;他们加在天使般的比哀兰特身上的一切坏事,维奈都归之于布列塔尼人的固执脾气,说任凭你花多大力量,下多大决心,也是扭不过来的。两个马屁鬼奉承罗格龙姊弟的手段巧妙无比;罗格龙终究拿出《普罗凡邮报》的保证金,西尔维认了五千法郎股份。上校和律师四出活动,在买进公产的选举人中间——他们最怕自由党的报纸,——在富农和所谓中立派人士中间,一共招募到一百股,每股五百法郎。他们无孔不入,活动的范围遍及全省,有几个在别省边境上的乡村也被他们打进去了。凡是股东当然是报纸的定户。《蜂房报》的法律广告和别的广告被《邮报》分去一半。创刊号上发表一篇文章大捧罗格龙,形容得象普罗凡的拉斐特。①公众的舆论一有人指挥,就可看出下届选举必有一番剧烈的竞争。美丽的蒂番纳太太为之懊恼不已。她看了一篇攻击她和于里阿的文字,说道:
“怪我糊涂,忘了傻瓜旁边必有骗子,愚夫愚妇永远会吸引象狐狸一般狡猾的人。”
①银行家拉斐特(1767—1844)在王政复辟时代是反对党的领袖之一。
报纸在周围八九十里之内风行以后,维奈便有了一件新做的大褂;一双靴子,一件背心和一条裤子也象样了。头上戴着自由党人那种灰色帽子,堂而皇之露出内衣来了。老婆雇了一个女佣人,衣着打扮显出是要人的太太,也买起漂亮的帽子来。维奈打好算盘,面上做得有情有义,和朋友库尔南两个,就是跟奥弗莱抢生意而替自由党办事的公证人,替罗格龙当顾问,在两桩事情上大大帮了他的忙。罗格龙老子在一八一五年形势最恶劣的时代订的租约,快要满期。种花果蔬菜的事业近年来在普罗凡四周非常发达。律师和公证人代两个罗格龙改订新约,增加了一千四百法郎收入。为着五百株白杨和两个乡公所发生争执,维奈替罗格龙把官司都打赢了。罗格龙姊弟三年来每年有六千法郎用重利放在外面,又用他们的积蓄做白杨交易得到一笔钱,这时很巧妙的调动了一下,买进好几块地。农民押给罗格龙老子的田产被维奈拿来抵债;他们拼着性命耕种,改良土质,想积起钱来料清债务,但是始终没办法。两个罗格龙为装修房子而动用的老本,大部分捞回了。他们的田产全在普罗凡四周;老子既是小客店老板,当然很精明,挑的都是好地,每块面积很小,最大的也不到五个阿尔邦①,租户殷实,租金有不动产担保,他们差不多全有一些自己的田地。到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的圣马丁节②,罗格龙家的产业一年有五千法郎收入;赋税归佃户负担,地上没有建筑物,不需要修理,也不用保火险。姊弟俩每人还有年息四千六百法郎的五厘公债,当时行市超过票面;律师劝他们抛出公债,买进田产,保证他们靠着公证人帮忙,调动之后在收益方面一个小钱都不会吃亏。
①法国当时通用的面积单位,每阿尔邦约合五百平方公尺。
②即十一月十一日。
比哀兰特在这第二时期的最后一段,生活苦不堪言;几位熟客的冷淡,两个表亲的毫无感情,咕哝埋怨的混账脾气,磨人磨得太厉害了;好象从坟墓中来的那股潮湿的冷气,感觉得太清楚了,比哀兰特竟想大着胆子,不名一文的走到布列塔尼,回到祖父祖母身边去。可是有两件事情把她拦住了。
先是洛兰老头死了。在普罗凡举行的家族会议派罗格龙做表妹的监护人。倘若死的是祖母,罗格龙听着维奈的主意,准会追讨比哀兰特的八千法郎,叫老祖父过不了日子。
维奈对罗格龙狞笑着说:“你将来还能承继比哀兰特呢。谁知道哪个寿长,哪个寿短!”
罗格龙被这句话点醒了,逼洛兰老头的寡妇以生前赠送的名义把八千法郎的虚有权过在比哀兰特名下,担保她欠孙女的债,应缴的税款由罗格龙负担。直到这个手续办妥了,罗格龙方始让洛兰寡妇太平。
祖父的死给比哀兰特刺激很大。她受到这个惨痛的打击的时候,表兄表姊正在安排她的初领圣体,这是使她不能不留在普罗凡的第二件事。初领圣体原是必须经过而且是极简单的仪式,在罗格龙家却引起重大的变化。因为于里阿,勒苏,迦斯朗等等的女孩子都由本堂神甫佩鲁先生指导教理,西尔维认为面子攸关,比哀兰特的导师非请佩鲁神甫手下的副堂长哈贝尔先生不可。哈贝尔据说是坚信会会员,对教会的事业非常卖力,表面上戒律极严,暗中抱着极大的野心,普罗凡的人都见他害怕。教士有个妹子,年纪三十左右,在城里办一个女子寄宿学校。兄妹俩十分相象,都又瘦又黄,黑头发,性情抑郁。
天主教的仪式和诗意,布列塔尼姑娘是从小耳濡目染,熏陶惯的。①那庄严的教士说的话直钻进她耳朵,打到心里去。痛苦往往产生信仰,而少女们由于天性温柔,几乎都会倾向神秘主义,那原是宗教的最深刻的方面。副堂长播下的教理和《福音书》的种子,落在一块肥沃的土地上。他把比哀兰特的素质完全改变了。少女领圣体等于在精神上和耶稣结合,比哀兰特就用这种心情去爱耶稣;肉体上和精神上的痛苦从此有了一个意义;人家教她在所有的事情中看出上帝的意志。
①旧教在布列塔尼势力极大,教徒特别热诚。
她在罗格龙家心灵受着残酷的伤害,又不能把罪名加在两个亲戚身上,便和一切受难的人一样逃入另外一个天地,靠三超德①支持。逃回家乡的念头打消了。西尔维看见比哀兰特经过哈贝尔先生指导,完全变了一个人,不由得感到诧异,动了好奇心。从那时起,哈贝尔先生一边指导比哀兰特作初领圣体的准备,同时把西尔维小姐迷失的灵魂带回到上帝身边。
①即基督教的信仰、希望、博爱三大德性。
西尔维热心宗教了。那耶稣会会员可抓不住德尼·罗格龙;当时立宪思想对某些傻瓜的影响比教会的力量大得多,罗格龙仍旧忠于古罗,忠于维奈,忠于自由党。不消说,罗格龙小姐结识了哈贝尔小姐,对她很有好感。两个老姑娘相亲相爱象姊妹一样。哈贝尔小姐提议让比哀兰特进她的寄宿学校,省得西尔维为教育孩子费许多心,找许多麻烦;姊弟俩回答说没有了比哀兰特,家里太寂寞了。两个罗格龙舍不得小表妹的情感好象还有些过分呢。哈贝尔小姐一出场,古罗上校和维奈律师认为野心勃勃的副堂长为着妹子象上校一样打着攀亲的主意。
律师和退休的针线商说:“你姊姊想叫你娶亲了。”
罗格龙道:“娶谁呢?”
上校捻着灰白胡子嚷道:“还不是那个当小学教员的老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