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外省到巴黎去做小买卖的人,从巴黎回到外省必有些新观念带回去;然后他钻进外省生活,染上外省习惯,改良革新的一时之兴慢慢消沉,带回来的观念也不知去向。外省的连续而迟缓的小变化便是这样产生的;那些变化说明各省各府的城市怎样被巴黎铲去一层浮面,也指出告老的小商人必须经过一个过渡阶段,才能重新做一个彻底的外省人。这过渡阶段很痛苦,好比害一场病一样。做零卖生意的从整天唠叨变做无话可说,从巴黎的忙碌变到外省的一无所事,没有一个不感到苦闷的。那般好人挣了一份家业,回来花掉一部分钱满足他们酝酿多年的欲望,同时消耗一些精力,因为活动惯了,不能说停就停。凡是不迷着一样东西前人就出门旅行,或者在市镇上作政治活动。有的去打猎,钓鱼,为难他们的佃户或房客。有的放高利贷,象罗格龙老头;有的买股票,象许许多多的无名人士。罗格龙姊弟两个的主意,你们已经知道,是大兴土木,盖一所漂亮屋子。亏得他们有这个嗜好,普罗凡下城的广场上才有布里戈刚才打量过的门面,内部的房间经过重新分配,摆着豪华的家具。
包工的每敲一只钉子都得问过两个罗格龙,请他们在图样和估价单上签字,还得长篇大论,细细到到向他们解释每个项目的性质,制造的地方,有几等不同的价钱。倘若东西别致,那必定是蒂番纳先生,或者于里阿少奶奶,或者迦斯朗市长用过的。只要一样东西和普罗凡有钱的布尔乔亚中任何一家所用的有些相近,争论的结果便是包工的得胜。
罗格龙小姐说:“既然迦斯朗先生府上用过了,就放上去吧。他眼光好,一定错不了。”
罗格龙道:“西尔维,他建议在过道的壁带上面加卵形体。”
“你们管那个叫卵形体吗?”
“是的,小姐。”
“为什么?名字好古怪!从来没听见过。”
“东西总见过吧?”
“当然。”
“你懂不懂拉丁文?”
“不懂。”
“好吧,我告诉你:卵就是蛋,卵形就是象蛋那样的形状。”
罗格龙叫道:“你们这些建筑师真滑稽!大概就因为此,你们样样都要敲竹杠!”
包工的问:“过道要不要油漆?”
西尔维道:“我看不用了,又是五百法郎!”
包工的说:“客厅和楼梯那么好看,不装饰过道就不相称。矮小的勒苏太太去年还叫人油漆过道呢。”
“其实她丈夫当着检察官,不见得会长住普罗凡的。”
包工的说:“嘿!他将来准是法院院长。”
“那么你叫蒂番纳先生当什么呢?”
“蒂番纳先生吗?他有个漂亮太太,我才不替他操心呢:他早晚要调到巴黎去的。”
“咱们的过道到底漆不漆呢?”
罗格龙道:“漆吧,至少让勒苏家看看咱们没有一样比不上他们。”
两个罗格龙在普罗凡安家的第一年,整个儿消磨在那样的讨论上面,消磨在高高兴兴的看工人做活上面,消磨在觉得样样新奇而问长问短上面,也消磨在费了不少气力想和普罗凡的几份大户人家来往上面。
罗格龙姊弟无论哪一等世面都没见识过,一向守着自己的铺子,在巴黎一个人都不认识,他们心痒难熬,只想尝尝应酬交际的乐趣。两个出门人回到本乡,发见城里住的有开蚕宝宝铺子的于里阿先生,于里阿太太和底下两代;有盖潘一家或者说盖潘一族,孙子还是巴黎三锭子的老板;还有把姊妹行盘给罗格龙的格内太太,三个女儿都嫁在普罗凡。于里阿,盖潘和格内三个大族满城都有亲戚,赛过爬在草坪上的移心草。市长迦斯朗先生是盖潘先生的女婿。本堂神甫佩鲁先生是于里阿太太的亲兄弟。于里阿太太原是佩鲁家的小姐。法院院长蒂番纳先生是格内太太的兄弟,格内太太签起名来总把娘家的姓蒂番纳一齐写上。
城里的王后是美丽的蒂番纳少奶奶,有钱的罗甘太太的独养女儿;罗甘太太的丈夫从前是巴黎的一个公证人,可是大家绝口不提他的名字。蒂番纳太太文雅,漂亮,人又风趣;她母亲不要她留在身边,在结婚前几天才从私塾接回,特意把她嫁在外省。梅拉尼·罗甘觉得住在普罗凡等于充军,所以待人接物特别周到。她陪嫁丰富,日后还有大宗遗产可得。
至于蒂番纳先生,年老的父亲因为给大女儿格内太太预支了一大笔遗产,决定将来把离普罗凡五法里地的一处田产拨给儿子,年收八千法郎。蒂番纳夫妇一结婚,院长的薪俸和住的屋子不算,就有两万进款,以后还有两万一年收入。人家说起来:“他们日子才好过呢!”美丽的蒂番纳太太只有一件正经事儿,就是要送丈夫进国会;他当了议员就好做巴黎的法官;到那个时候,蒂番纳太太打算把丈夫从初级法院很快的送进高等法院。因此蒂番纳太太尽量拉拢当地的人,讨好他们,而更了不起的是她居然做到了。每星期两次,她在上城的漂亮住宅里招待本地所有的布尔乔亚。尽管地位很难处,二十二岁的年轻太太还没走错过一步。她顾着每个人的面子,给每个人凑趣助兴:对老成的人做得老成,对姑娘们做得象个姑娘,遇到做母亲的就拿出一副做母亲的神气,遇到年轻妇女她轻松活泼,处处帮忙,而对所有的人都满面春风,一团和气。一句话说完,她是普罗凡的顶儿尖儿,为地方上增光的人物!她心里的话一句都不曾出口,普罗凡所有的选民已经打好主意,但等院长到了规定的年龄就提他做候选人。人人相信院长才能出众,认为他是自己人,当他靠山。啊!蒂番纳先生一定成功,他要做到司法部长,替普罗凡大大的出把力呢!
现在要讲一讲百事顺利的蒂番纳太太凭什么能在小小的普罗凡城内当领袖。蒂番纳先生的姊姊格内太太嫁了女儿,自己再醮给收税官迦拉东先生。格内家的大女儿嫁给检察官勒苏,第二个嫁给马特内医生,最小的嫁给公证人奥弗莱。勒苏,马特内,奥弗莱三家的太太和她们的母亲迦拉东太太,认为蒂番纳院长是家族中最有钱最能干的人物。检察官是院长的外甥婿,巴不得舅岳升到巴黎去,好让他来当普罗凡的院长。因此上面那四位太太,其中迦拉东太太最疼的就是兄弟,联合起来捧蒂番纳太太,事事向她请教,和她商量。于里阿先生的大儿子娶着一个富农的独养女儿,觉得院长夫人是巴黎天堂上谪降下凡的仙女,对她发生了一股动人的,突如其来的,讳莫如深的,纯洁的热情。狡猾的梅拉尼决不肯为一个于里阿给自己找麻烦,却有本领叫他始终扮着亚玛迪①的角色,利用他的傻劲,劝他办一份报纸,由她在背后操纵。两年以来,于里阿受着如醉若狂的热情鼓动,在普罗凡办了一家驿车行,一份报纸。报纸名叫《蜂房——普罗凡报》,登载有关文学,考古与医学的文字,由小圈子里的几个人执笔。本区的广告费做了报纸的开销,二百个定户付的定报费便是盈余。报上发表一些感伤的,在布里地区没有人懂的小诗,题目是《献给她!!!》,后面加上三个惊叹号。年轻的于里阿夫妇到处宣扬蒂番纳夫人的好处,替格内党拉拢了于里阿党。从此以后,院长府上自然成为当地第一个交际场所。普罗凡寥寥可数的几个贵族,只有上城的德·勃莱奥代老伯爵夫人主持一个沙龙。
①十六世纪西班牙传奇中人物,忠于爱情的典型骑士。始终扮演亚玛迪的角色,意谓限于精神恋爱。
两个罗格龙仗着跟于里阿,盖潘,格内三家的老关系,①也仗着外公的侄曾孙奥弗莱和他们是亲戚,回乡以后最初六个月先受到于里阿老太太和迦拉东太太的接待;又经过相当周折,踏进了美船的蒂番纳太太的大门。大家在接待两个罗格龙之前,不免先要把他们研究一番。普罗凡出身的人在圣德尼街上做过买卖,现在回家享福,当然不便拒之门外。可是一切交际界的目的总是想集合一般财产,教育,生活习惯,知识,性格差不多的人。盖潘,格内,于里阿一帮人地位比较高,布尔乔亚的资格更老;不象罗格龙的老子是个放高利贷的小客店老板,过去的私生活和承继奥弗莱遗产的手段都不大体面。蒂番纳家出身的迦拉东太太的女婿,公证人奥弗莱,肚里清楚得很:罗格龙承继的事就是他的前任经手的。那般告老的商人回乡已有十二年,在教育,世故和举动方面已经达到普罗凡交际场中的水平;从蒂番纳太太出场以后,那个社会还染上一些巴黎色彩,多了一点风雅气息。大家流瀣一气,互相了解,会安排自己的举动言语,使得人人愉快。他们熟悉彼此的性格,相处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