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浦陪舅母和鲁杰老头上巴黎,三天以后带舅舅到国库去过户,公债变了菲利浦的产业。菲利浦青年时期来往的尽是一般危险人物,有俾昼作夜的女演员,有新闻记者,有艺术家,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快死的舅舅和搅水女人被外甥带进他的圈子,沉湎酒色,玩得不亦乐乎;鲁杰老头碰到另外一批搅水女人,喜欢得魂都没有了。吉鲁多自告奋勇,叫鲁杰在温柔乡中送了性命,据说后来有位法兰西元帅①也做了这一类的风流鬼。害死老头儿的狐狸精是歌剧院里最漂亮的一个跑龙套洛洛特。但鲁杰是吃过弗洛朗蒂纳一顿极讲究的夜宵之后死的,所以送贝里佬性命的究竟半夜餐要负多少责任,洛洛特小姐要负多少责任,倒也难说。洛洛特说他致命的原因是鹅肝酱;既然斯特拉斯堡的出品②不会开口分辩,大家就认定老头儿是害在不消化手里。鲁杰太太在荒淫无度的社会中如鱼得水;菲利浦托玛丽埃特留心看管,不让寡妇乱来,但寡妇在守孝期间也少不得有几桩风流佳话作为点缀。

①影射德·洛里通元帅一八二八年死在歌剧院明星勒加洛瓦小姐的怀里。——原编者注。

②鹅肝酱本是难消化的食物,以法国斯特拉斯堡和多罗士两地的出品为最有名。

一八二三年十月,菲利浦揣着舅母的委托书上伊苏屯清算舅舅的遗产,手续办得很快,一八二四年三月他已经带着一百六十万法郎回到巴黎,那是舅舅全部产业的价值,此外还有那批名贵的古画,始终不曾离开奥勋老人的屋子。菲利浦把资金存入蒙日诺父子钱庄,年轻的巴吕什在那里学生意,据奥勋老头的情报,铺子的信用和支付能力都很可靠。钱庄对一百六十万存款出到六厘年息,条件是提取本金必须早三个月通知。

有一天,菲利浦跑去邀母亲参加他的婚礼,证婚人是吉鲁多,斐诺,拿当和毕西沃。婚书上订明,鲁杰寡妇的陪嫁共有一百万,倘她死在丈夫之前而没有子女,遗产即赠与丈夫。菲利浦不发帖子,不请客,不排场,因为菲利浦另有打算。他把老婆安顿在圣乔治街,公寓是洛洛特连同家具作价让给他的。勃里杜少夫人觉得屋子美丽极了,但夫妇俩难得在家中出现。菲利浦瞒着所有的熟人,花二十五万法郎在克利希街买进一幢豪华的住宅,当时还没人想到那个区域的房产后来会猛涨。菲利浦先交十五万,余数分两年付清。他用了大笔款子装修内部,置办家具,总数等于他两年的收入。名画经过整修,估价值到三十万,挂在屋子里光彩夺目。

查理十世登基①之后,绍利厄公爵一家比以前更得宠,长子雷托雷公爵常在蒂丽娅处见到菲利浦。在查理十世治下,波旁王室的长房自以为王位稳固,便听着早先古维翁-圣西尔元帅的献计,尽量拉拢帝政时代的军人。菲利浦准是揭露了有关一八二〇和一八二二两次阴谋的秘密,居然以中校职衔派在摩弗里纽斯公爵的团里服役。那位风流的爵爷觉得既然抢了菲利浦的玛丽埃特,理当提拔菲利浦。歌剧院的舞蹈团对菲利浦的任命也不无功劳。当时查理十世的秘密会议定下一个聪明的策略,要太子略微带点儿开明的色彩。菲利浦等于摩弗里纽斯公爵的亲随,不但见到太子,还见到太子的妃子,而妃子也不讨厌粗鲁的性格和以忠心出名的军人。菲利浦对太子所扮的角色看得很清楚,利用他假装开明的第一场戏,在一位得宠的元帅手下谋到一个副官的职位。一八二七年正月,摩弗里纽斯公爵在王家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菲利浦转过去当中校,还多方活动要求封爵。王政复辟时代,凡是在禁卫军当差的平民,封爵几乎成为应当享受的权利。勃里杜上校买下勃朗布尔的田产,请求作为世袭的庄园,封他为伯爵。他平时结交权贵,车马煊赫,前呼后拥,摆出一派大佬的排场,居然把爵位弄到了。等到菲利浦在禁卫军中最威风的一个骑兵团里当了中校,在《王家年鉴》中被称为德·勃朗布尔伯爵之后,便经常在炮兵中将德·苏朗日伯爵门下出入,追求他最小的女儿阿美莉·德·苏朗日小姐。贪心不足的菲利浦仗着一帮要人的情妇撑腰,竭力钻谋,想当太子的武官。他胆敢对妃子说:“经过大战,受过几次伤的老军官,必要的时候对殿下不无用处。”菲利浦对于逢迎吹拍的手段无一不精,在上流社会中大显身手,正如他在伊苏屯拉拢米尼奥奈时一样。他手面阔绰,请客摆酒穷奢极侈;凡是地位低微,足以影响他前程的老朋友,一律不让进门。他对自己堕落时代的同伴铁面无情。吉鲁多被弗洛朗蒂纳丢下了,想回部队,托毕西沃向菲利浦说情,被菲利浦一口回绝。

①一八二四年。

他说:“这家伙没有品行!”

吉鲁多道:“我替他打发了舅舅,他倒对我说出这种话来!”

毕西沃道:“不忙,咱们以后再跟他算账。”

菲利浦又要娶阿美莉·德·苏朗日小姐,又要求升为将军,又要求在禁卫军中带领一个团。他提出那么多要求,人家为免得他啰嗦,给了他荣誉勋位和圣路易的三等勋章。

有天晚上,阿伽特和约瑟夫在雨中走回家,看见菲利浦穿着军服,挂着绶带,坐着华丽的轿车,车厢糊着黄缎子,车身的纹章高头漆着伯爵的冠冕,到爱丽舍-波旁宫去参加晚会;他老气横秋的对母亲和兄弟招招手,车子带起的泥浆直溅到他们身上。

“好,好,这小子!”约瑟夫对母亲道,“难道他除了泥浆就不该送些别的东西来么?”

母亲回答说:“他地位太好了,太高了,别怪怨他忘记我们。爬这样的险坡,他要做多少人情,作多少牺牲,尽管心里牵挂,也没法来看我们。”

摩弗里纽斯公爵有天晚上对新封的勃朗布尔伯爵说:“朋友,我相信上面对你的要求一定另眼相看;可是要娶阿美莉·德·苏朗日小姐,你总得身体自由才行。你怎么处置你太太呢?”

“我太太么?……”菲利浦的那种手势,眼神,声调,后来弗雷德里克·勒迈特串演一个杀气腾腾的角色的时候完全揣摩到了。“可怜我和她是相处不久的了。她再也活不了几天。唉!亲爱的公爵,你才不知道错配的婚姻是怎么回事呢!当过厨娘的样样脱不了厨娘口味,把我的脸都丢尽了,我真痛苦。可是我向王妃解释过我的处境。我舅舅立的遗嘱给那个女的一百万,当时非救出那一百万不可。幸而我太太染上酗酒的习惯;她一死,存在蒙日诺庄上的一百万就归我支配;我还有三万多五厘公债的利息,有进款四万的庄园。看情形,苏朗日大概会升到元帅;我攀了亲,凭着勃朗布尔伯爵的头衔,有希望升为将军,当贵族院议员。这是东宫的随从武官的后路。”

一八二三年的美术沙龙闭幕以后,供奉内廷的首席画家,当时最热心的一个人,替约瑟夫的母亲补上中央菜市场附近一家彩票行的缺分。过了一阵,阿伽特机缘凑巧,不用补贴,跟人调了塞纳街上的一家彩票行,正好和约瑟夫租的画室在一幢屋子里。阿伽特也雇了一个掌柜,生活不必再由儿子负担。可是到一八二八,阿伽特虽则靠着约瑟夫的名望当上一家生意兴隆的彩票行经理,仍然不相信儿子真有名声,因为社会上对约瑟夫象对真正的天才一样,毁誉不一。约瑟夫这个情绪波动的大画家开支浩大;为了出入上流社会,为了在青年画派中占着特殊的位置,不能不撑起一个阔绰的场面,收入却不够应付。尽管小集团中的朋友和德·图希小姐竭力替约瑟夫捧场,布尔乔亚可不喜欢约瑟夫。今日的财富本来操在布尔乔亚手中,而布尔乔亚就从来不肯在尚未肯定的天才身上破钞。反对约瑟夫的有古典派,有学士院,有依靠这两大势力的批评家。勃朗布尔伯爵遇到人家和他提起约瑟夫,还表示诧异呢。勇敢的艺术家虽有格罗和热拉尔支持,替他在一八二七的展览会中争到荣誉勋位勋章,向他定画的人还是寥寥可数。他的大幅的作品,内政部和宫廷已经不大乐意收购,画商和有钱的外国人更懒得理会。并且我们前面说过,约瑟夫不大能约束自己的幻想,作品好坏不一,被敌人作为把柄,不承认他的才能。

他的朋友皮埃尔·格拉苏和他说:“气派伟大的画完全衰落了。”格拉苏自己正在迎合布尔乔亚口味画一些庸俗的作品,而且布尔乔亚住的屋子也挂不下大幅的东西。

施奈尔屡次对约瑟夫说:“要有一座大教堂给你画就好了,你只能用一件大作品来堵住批评家的嘴。”

这些话叫老实的阿伽特听了寒心,愈加相信早先对两个孩子的看法不错。事实证明,这个始终不脱外省气息的女人毕竟是有理的:她一向偏心的儿子菲利浦不是终于成了光耀门楣的大人物么?她觉得菲利浦早年的过失只是有天才的人一时糊涂。她不把约瑟夫的作品放在心上,酝酿和打画稿的阶段看得多了,完成以后已经无心欣赏。在她看来,一八二八年代的的瑟夫并不比一八一六年代有什么进展。可怜的约瑟夫欠着钱,受债务压迫,干着一门没出息的行业。最后,阿伽特还想不通为什么政府要给约瑟夫勋章。菲利浦封了伯爵,菲利浦意志坚定,不再进赌场,菲利浦有资格赴王妃的晚会,成为一貌堂堂的上校,逢着阅兵或游行的日子,穿着鲜艳的军服,挂着两条红绶带:阿伽特为娘的美梦完全实现了。有一天在公开的典礼中,菲利浦在学校河滨道上做着王太子的前卫,军帽上羽毛高耸,穿着铺金镶皮的短褂,金光闪闪的在母亲面前走过,把母亲当年在同一地段看见他穷途落魄的印象抹得干干净净。对于画家,阿伽特只象一个忠心耿耿的不出家的女修士,对于王太子殿下的威风十足的侍从武官,阿伽特才觉得真有母子的感情!她为了菲利浦而感到骄傲,相信菲利浦不久会给她享福受用,却忘了眼前靠着活命的彩票行倒是约瑟夫替她谋到的。

有一天,阿伽特看见可怜的艺术家对着颜料铺子的账单一筹莫展,不由得暗暗诅咒艺术,想代他料清欠账。老太太平日拿彩票行的盈余应付家中的开销,从来不肯向约瑟夫要一个钱,所以手头一无所有。但她相信菲利浦很阔气,一定会解囊相助。三年来她天天等儿子上门,等菲利浦捧一大笔钱来让她拿去给约瑟夫,单单想到这一点她就特别高兴,因为约瑟夫和德罗什一样对菲利浦的看法始终不变。

于是她瞒着约瑟夫给菲利浦写了一封信:

致德·勃朗布尔伯爵:

亲爱的菲利浦,五年功夫你一点没有想起你母亲!这是不对的。你该稍稍回想一下你的过去,哪怕只想到你好心的兄弟也是应当的。现在约瑟夫手头很紧,而你富贵尊荣;你宴会无虚日,他却自以继夜的工作。舅舅的遗产在你一个人手里。据年轻的博尼希说,你每年有二十万法郎收入。来看看约瑟夫吧!来的时候放两万法郎在骷髅里:菲利浦,这也是你欠我们的。可是你弟弟仍然会感激不尽,你给你母亲的快乐更不必说了。

阿伽特·勃里杜。

过了两天,阿伽特才和约瑟夫吃过中饭,女佣人把一封可怕的回信送进画室:

亲爱的母亲,我不能拿着核桃壳娶阿美莉·德·苏朗日小姐,尤其在勃朗布尔伯爵的姓氏之下,还有你儿子的姓氏——菲利浦·勃里杜。

阿伽特倒在画室里的半榻上,差不多晕过去了,手里的信掉在地下。纸张掉下的轻微的声音,和母亲那一声低沉而凄惨的叫喊,把约瑟夫吓了一跳。他正在很兴奋的打一幅画稿,忘了母亲在场,听见声响才从画架上探出头来;一看母亲横在榻上,便丢了画板画笔,过去抱起那僵直的身体送入卧房,放在床上,随手打发女佣人去请他的朋友毕安训。等到约瑟夫能盘问母亲的时候,方始知道母亲写给菲利浦的信和菲利浦的回音,便跑去捡信。可怜的母亲的脆弱的心被两句简短而狠毒的话砸碎了,偏心了一辈子建筑起来的壮丽的庙堂,登时归于泡影。

约瑟夫懂得体贴,回到母亲床前不出一声。可怜的阿伽特不是害了三星期病,而是受了三星期临终苦难;这期间约瑟夫绝口不提哥哥。毕安训每天来看病,那种热心证明他是真正的朋友;他一开始就点醒约瑟夫说:

“以你母亲的年纪,遭到这种情形,只有尽量减少她的临终痛苦,除此以外别无办法。”

阿伽特自己也很清楚上帝要召她回去了,病倒第二天,要人把她二十二年以来的忏悔师洛罗老神甫请来,举行宗教仪式。阿伽特趁左右无人的时候把所有的伤心事儿告诉神甫,又说出她从前对干妈说过而平时也常说的话:

“我什么地方触犯了上帝呢?难道我不是全心全意的敬上帝么?难道我走的不是超渡灵魂的路么?我错在哪儿啊?倘若我犯了一桩自己都不知道的过失,还来得及补赎吗?”

老人声气柔和的回答说:“唉!来不及了。看起来你的生活是清白的,你的灵魂是纯洁的;但是我告诉你这个伤心人:上帝的眼光比他的传道师深刻得多!我也发觉得晚了一些,因为你把我都蒙蔽了。”

洛罗神甫素来对阿伽特只有安慰和温暖的话,阿伽特听到这几句,一骨碌在床上坐起,睁大着眼睛,又惊又急,嚷道:

“你说吧!你说吧!”

神甫回答说:“你放心,你受了这样的惩罚,大概能得到宽恕的了。上帝只有对他看中的人才在现世表示得如此严厉。在世界上横行不法而始终得意的人才万劫不复;他们要等到进天国的关头方始为了一些轻微的错误受到严厉的惩罚,给大众做警戒。你做错了一辈子。你是自掘坟墓,因为我们都是放松了自己才会有过失。明明是禽兽,你当做你的光荣,把你所有的感情都放在他身上;另外一个儿子是你真正的光荣,你反而不知道赏识!你靠着约瑟夫过活,另外一个儿子始终在剥削你;你过去太不公平了,连这样显着的事都分辨不出。穷儿子一心一意孝敬你,供应你每天的口粮,并没得到应有的慈爱;有钱的儿子从来不想念你,还瞧不起你,恨不得你快死。”

阿伽特道:“噢!竟这样么?……”

神甫说:“是的,你身分低微,妨碍他的野心……这是你做娘的罪过!可是你的痛苦和烦恼说明你将来能享到天国的安乐。你的约瑟夫太伟大了,从来不因为你偏袒他哥哥而减少他对你的孝心;你得好好的爱他。在这最后几天之内,把你的感情全部给他吧。你应当为他祈祷;至于我,我要为你祈祷。”

经过这样有力的点拨,母亲的眼睛终于擦亮了。她回溯一生的经历,发见了自己无心的罪过,泪如泉涌。一个人忏悔他由于无知而犯的过失,老神甫看着很难受;他慌忙退出,免得阿伽特发觉他的怜悯。

约瑟夫在外边向朋友借钱付一批最急迫的账,等神甫走了两小时才回来,他以为母亲睡熟了,轻手轻脚的进房坐在靠椅上,病人根本没看见。

阿伽特忽然哭出声来,嚷道:“他肯原谅我么?”约瑟夫急得一身大汗,直站起来,以为母亲临终昏迷,说起胡话来了。

病人脸上痛苦万分,眼睛都哭红了;约瑟夫看着大吃一惊,问道:“妈妈,你怎么啦?”

“啊!约瑟夫,你肯原谅我么,我的孩子?”

约瑟夫道:“原谅什么呢?”

“我辜负了你的孝心,没有好好的爱你……”

“亏你想得出!”约瑟夫嚷道,“你说你不爱我?……咱们住在一起不是住了七年了么?你替我做了七年管家婆。我不是天天看到你,听到你的声音么?我过着苦日子,你不是和我相依为命,对我又宽容又温柔么?是不是因为你不了解画?……哎!那是勉强不来的!昨天我还和格拉苏说来着:我苦苦挣扎,唯一的安慰就是有个好妈妈;艺术家的太太要象她那样就好了,她百事操心,管着我的日常生活,绝对不来麻烦我……”

“不是的,约瑟夫,不是的;你是爱我的!我没有象你爱我那样的爱你。啊!我真想多活几年!……把你的手给我……”

阿伽特拿儿子的手亲着握着,按在自己胸口,半晌瞧着他,碧蓝的眼睛里有一道一向只对菲利浦流露的慈爱的光。约瑟夫既是画家,熟悉表情,看到这个变化大为感动,知道母亲整个的心都给了他,便紧紧搂着母亲,嘴里发疯般叫着:

“噢!妈妈!妈妈!”

她道:“啊!我知道你原谅我了。孩子原谅了妈妈,上帝也该原谅我了!”

“你应当安静,别烦恼;行了,我觉得你这一下等于爱了我一辈子,”约瑟夫说着把母亲的头放回到枕上。

这个圣洁的女子在生死关头挣扎了两星期,两星期内对约瑟夫眼神,动作,心情,表现出不知多少慈爱,仿佛每次都是整个生命的流露……为娘的心上只有儿子,忘了自己;有了母爱支持,她身上的痛苦也不觉得了。她象小孩子般说些天真的话。德·阿泰兹,米歇尔·克雷斯蒂安,费尔让斯·里达,皮埃尔·格拉苏,毕安训,都来陪约瑟夫,常在病人屋里低声讨论问题。

有天晚上阿伽特听见他们谈论一幅画,不由得嚷道:“噢!我真想弄明白什么叫做色彩!”

约瑟夫对待母亲也无微不至,从来不离开她的卧房,对她温存体贴,用同样的爱回报她的爱。大画家的朋友们永远忘不了这个动人的景象。那些朋友不但真有才具,还有高尚的品格,在约瑟夫和他母亲面前的态度恰如其分,好比是和约瑟夫一同祈祷一同哀伤的天使,并非真的做着祷告,哭哭啼啼,而是在精神上行动上和约瑟夫息息相通。约瑟夫是心灵和才具同样伟大的艺术家,看了母亲的某些眼神,猜到她还有一个愿望压在心里,有一天对德·阿泰兹说:

“她太喜欢混账的菲利浦了,不会不希望临死之前再见他一面。”

菲利浦不时还跟生活放荡的艺术家们来往,而毕西沃在那个圈子里也颇有面子;约瑟夫托毕西沃叫那卑鄙的暴发户发发善心,哪怕是做戏吧,好歹得表示一些感情,骗骗可怜的妈妈,让她临死得到一点儿安慰。毕西沃本是冷眼旁观,愤世嫉俗的讽刺家,很愿意当这样一个差使。

德·勃朗布尔伯爵在糊着大马色黄缎子的卧室里接见毕西沃,毕西沃告诉他母亲的病情,他听着哈哈大笑道:

“真是见鬼!你叫我去干什么?老太婆只有一桩事情好帮我忙,就是快点儿死;要不然,我和苏朗日小姐结婚那天,她还不丢尽我的脸?我家族越少,地位越好。你很明白,我恨不得叫拉雪兹神甫公墓上所有的墓碑把勃里杜这个姓埋葬得干干净净!……我兄弟出头露面,叫人想起我的真名实姓,简直要我的命!你是聪明人,不会不替我设身处地想一想。比如你当上了国会议员,舌剑唇枪,嘴巴好厉害,象绍佛兰①一样叫人忌惮,有希望成为毕西沃伯爵,当美术署署长:到了那一步,假如你的台戈安老奶奶还活着,你高兴不高兴让一个圣莱翁太太②那样的老婆子站在你身边?你肯搀着她上杜伊勒里花园散步么?你竭力想踏进去的贵族家庭,你会替她介绍么?哼!你要不巴望她葬在九泉之下,封在棺材里才怪!得啦,还是和我一同吃中饭,谈谈别的吧。朋友,我是暴发户,我知道。我不愿意露出狐狸尾巴!……将来我的儿子比我运气,一出山就是个王爷。小家伙也会巴不得我早死,那是我意料之中的,否则也不成其为我的儿子了。”

①绍佛兰(1766—1832),法国外交家,政客,实业家,在王政复辟时代为国会议员,以言语辛辣著名。

②平民女子的代表人物。——原编者注。

他拉了铃,吩咐当差:

“客人在这里吃饭,菜弄得精致些。”

毕西沃道:“可是上流社会又看不见你在母亲房里。花几个钟点向可怜的老人家装出一点孝心,又不破费你什么……”

“嘿!”菲利浦眨了眨眼睛说:“你是受他们请托而来的吧。拉拢啊,巴结啊,那一套我是老手了。我母亲想在断气之前替约瑟夫敲我一笔!……哼,休想!”

毕西沃把经过情形回报约瑟夫,约瑟夫听着一直凉到心里。

就在那天晚上,阿伽特声音悲悲戚戚的问:“菲利浦有没有知道我病倒了?”

约瑟夫直掉眼泪,话都说不出来,走出去了。洛罗神甫坐在床头,握着她的手回答说:

“唉!你向来只有一个儿子!……”

阿伽特听着心中有数,病势急转直下,到了最后阶段。二十小时之后,她死了;死前说的胡话中间漏出一句:

“菲利浦究竟象谁啊?”

约瑟夫单独送了母亲的丧。菲利浦为了部队里的公事上奥尔良去了;原来约瑟夫在母亲断气的当口给菲利浦去了一封信,叫他没法留在巴黎:

没心没肺的禽兽,母亲被你那封信气死了;你戴你的孝吧,不过你还是装病为妙:我不愿害死我母亲的凶手和我一块儿送她的灵柩。

约瑟夫·勃里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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