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举起一个手指放在嘴上,叫大家别开口。他万万没想到孙子外孙和玛克桑斯有交情,大门一关上,便对老婆和阿伽特飞了一个挺俏皮的眼风,说道:
“他写这封信好比我肯拿出二十五块金洋……我们这是跟军人通信。”
奥勋太太道:“这话有什么意思?管他怎样,我们回信就是了。至于你,”她望着画家说,“你尽管去吃饭;万一……”
老太太被丈夫瞅了一眼,把话咽了下去。奥勋老人发觉老婆着实喜欢阿伽特,生怕将来干女儿遗产完全落空,她自己会送干女儿一笔钱。吝啬鬼虽则比老婆大十五岁①,还指望承继她的产业,有朝一日把两份家私合并起来。他念念不忘存着这个心。奥勋太太用订立遗嘱的话威吓他,逼他作某些让步,办法的确想得不错。所以奥勋先生决意站在客人一边。况且牵涉的是笔极大的遗产;为了主张公道,他也愿意这笔遗产落在合法的承继人手里,不让低三下四的外人抢走。再说,问题早一天解决,客人也早一天动身。至此为止,抢家私的人和承继人之间的斗争不过是奥勋太太心里的一种计划,一朝成了事实,奥勋先生活跃的头脑也摆脱了外省生活的麻痹,觉醒过来。奥勋太太当天早上听见丈夫提到她干女儿,说了几句亲切的话,觉得这个又内行又精明的帮手已经偏向勃里杜这一边,不由得喜出望外。
①上文说奥勋先生八十四,奥勋太太七十二,两人只差十二岁。
到了中午,奥勋先生,奥勋太太,阿伽特和约瑟夫,四个人把各自的聪明智慧拼凑起来,写成一封特意给弗洛尔和玛克桑斯看的回信;约瑟夫母子没想到两个老人家字斟句酌,对措辞那么认真:
亲爱的哥哥:
我三十年没有回来,没有和本乡任何人来往,甚至和你也不通音信:这不但要怪父亲对我抱着古怪而错误的成见,还得怪我在巴黎所受的苦和所享的福。我做妻子的时期固然蒙上帝保佑,做母亲的阶段却受了打击。你想必知道我的儿子,你的外甥菲利浦,为了效忠皇帝背着一个极大的罪名。想你也不会奇怪,听到一个寡妇不得不在一家彩票行里当个待遇微薄的差使,以资糊口,同时跑到看见她出生的人身边来,求些安慰和帮助。陪我来的儿子,干的一行职业需要极大的才能,极大的牺牲,极大的苦功,才能有所收获。他那一行,往往名誉比财富先来。就是说将来约瑟夫替我们一家增光的时候,他还不会有钱。亲爱的冉-雅克,你的妹妹对于父亲冤枉她的后果尽可默然忍受;但是请你原谅,以我做母亲的地位,不能不提醒你有两个外甥,一个在蒙特罗当过皇帝的传令官,带领禁卫军在滑铁卢打过仗,如今关在牢里;另外一个从十三岁起凭着志趣挑了一项艰苦的,但是光荣的职业。因此我诚心诚意的感谢你的来信,既为我自己道谢,也为约瑟夫道谢,他等会一定遵命赴约。亲爱的冉-雅克,有了病一切都可原谅,我会去看你的。妹妹在哥哥家里决不会感到委屈,不管哥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亲亲热热的拥抱你。
阿伽特·鲁杰。
奥勋先生对勃里杜太太道:“事情就这样开场了。你去的时候尽可明明白白跟他提到两个外甥……”
格丽特送过信去,十分钟后回来,照外省习惯把她听到的看到的一齐报告主人。
她说:“太太,从昨天晚上起,屋子全部打扫过了,太太本来……”
“哪个太太?”奥勋老人问。
格丽特回答说:“他们一家都把搅水女人叫做太太。她本来把堂屋和所有鲁杰先生的东西弄得不象样子,从昨天起,屋子跟玛克桑斯先生没来以前一个样了,金光灿亮,连面孔都照得出来。韦迪告诉我,库斯基今天早上五点骑着马出去,九点钟带回许多菜。晚饭讲究得不得了,赛过请布尔日的总主教。大大小小的瓶儿罐儿都搬出来了,摆满一厨房。老头儿样样事情要人回报,他说:——我要好好的款待一下外甥。——看样子鲁杰一家看着信很高兴……太太亲自对我说的……噢!她那副装扮啊!……真是难画难描!从来没见过这样漂亮的!一副独粒钻的耳环子,韦迪说每颗要值到三千法郎;还有镂空花边!手上戴着戒指,腕上戴着手镯,赛过教堂里放圣物的百宝箱;衣衫的绸料子象祭坛上的桌围一样好看!……她还对我说:——先生因为他妹妹脾气这样随和,快活极了。我希望能好好款待她,尽尽我们的礼数。但愿我们接待她儿子的场面使得她对我们另眼相看……先生心里急煎煎的只想见他的外甥。——太太脚上穿着小小的黑缎鞋,还有那双丝袜……哎啊,说不出有多么好看!上面好象有花儿,还有象镂空花边似的小眼儿,连粉红的肉都看得见。一句话:她装扮得象神仙一般!胸前束着一条小小的围裙,真漂亮,韦迪说光是这条围裙就抵到我们两年工钱……”
艺术家笑道:“那么去的客人也得打扮一下喽。”
等格丽特出去了,老太太问:“喂,奥勋先生,你在想什么啊?……”
奥勋太太指着丈夫叫干女儿看:他胳膊搁在椅子的靠手上,两手捧着脑袋,正想得出神。
老人说:“你们的对手好厉害呢!”又望着约瑟夫道:“小伙子,凭你这点儿聪明决计斗不过玛克桑斯·吉莱那样一个老江湖。我再嘱咐你也没用,你临时照样会做出傻事来;不过今天晚上你至少应该把看到的,听到的,还有你自己的行动,统统讲给我听。好吧!……只有靠上帝保佑了!想法单独见你舅舅。倘若你用尽心思而做不到,那也多少透露出他们的计划;倘有机会单独和舅舅谈话,当然不让人听见喽……就得逗他说出他的处境,你要知道他日子并不好过,同时你也该替母亲说话……”
四点钟,约瑟夫跨过那分隔奥勋和鲁杰两家的土峡;圣约翰广场好比给人散步的走道,种着可怜巴巴的白杨,一共有二百法尺长,和大纳雷特一样阔。外甥上门,库斯基穿着雪亮的靴子,黑呢长裤,白背心,黑衣服,走在前面通报。堂屋里已经摆好席面。约瑟夫一眼就认出舅舅,过去拥抱他,又向弗洛尔和玛克桑斯行了礼。
画家高高兴兴的说:“亲爱的舅舅,从我出世到现在,咱们没有见过面;可是迟一步见面总比不见面好。”
老人呆呆的望着外甥,说道:“朋友,欢迎,欢迎。”
约瑟夫逞着艺术家的兴致对弗洛尔说:“太太,今天早上我已经羡慕舅舅有福气,能天天欣赏你。”
“她真美,是不是?”老头儿暗淡的眼睛差不多有了光彩。
“有资格当画家的模特儿。”
弗洛尔拿胳膊碰了碰鲁杰,鲁杰便道:“外甥,这一位是玛克桑斯·吉莱先生,和你哥哥一样在禁卫军里替皇帝当过差。”
约瑟夫站起来弯了弯腰。
玛克桑斯说:“大概令兄是属于龙骑兵营,我是步兵营的。”
弗洛尔说:“不管马上马下,反正是性命相搏!”
约瑟夫打量玛克斯,和玛克斯打量约瑟夫一样仔细。玛克斯的穿扮完全是当年一般漂亮哥儿的款式,衣服是巴黎做的。一条天蓝呢长裤,褶裥很阔,一双脚只露出带着踢马刺的靴尖。刻花金钮扣的白背心紧紧裹着他的腰,背后系着带子代替腰带。钮子一直扣到颈围的背心勾勒出他开阔的胸脯;黑缎子的衣领使他不能不昂着头,显出一副军人气派。窄腰身的黑大氅裁剪非常合式,扁薄的表在背心口袋里略微露出一点,金链条吊在外面。他把勃雷盖①新近发明的所谓蚱蜢式的钥匙拿在手里拈来拈去玩弄。
①勃雷盖(1747—1823),旅居巴黎的著名瑞士钟表匠,有许多发明创造。
“这汉子长得挺不错,”约瑟夫心上想;他用画家的眼光欣赏那精神饱满的脸,威武的神态,还有玛克斯象他贵族父亲的一双清秀的灰色眼睛。“舅舅准是个厌物,俏婆娘不免找点儿补偿。一望而知他们过着三角式的生活!”
这时巴吕什和弗朗索瓦来了。
弗洛尔问约瑟夫:“你还没有看过伊苏屯的塔么?晚饭还得等一个钟点,愿不愿意散散步,让我们带你去瞧瞧本地的名胜?……”
“好吧,”艺术家回答,他完全不觉得散步有什么害处。
弗洛尔上楼去戴帽子,手套,开司米披肩。约瑟夫忽然看见图画,象中了妖法似的霍地站了起来。
他瞧着首先引起他注意的一幅,说道:“唷!舅舅,你还收藏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