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道:“她现在快满十二岁,到十八岁等于六个阿尔邦的葡萄园。噢!她乖得很呢,和顺得象绵羊一样,身体长得好,手脚又灵活,又听话……这好娃娃,我可怜的哥哥看着她就眼睛舒服!”
医生道:“我先付一年。”
叔叔道:“我看哪,还是先付两年,那我就把她留下了。她在你这儿比在家里好,我老婆讨厌她,打她……只有我护着她,这孩子太好了,真是一张白纸,象刚出世的小娃娃一样。”
医生听了最后一句,注意到一张白纸的话,对勃拉齐埃叔叔做个手势,同他走往院子,又从院子走往花园。堂屋的桌上已经摆着饭菜。搅水姑娘被芳谢特和冉-雅克盘问之下,把遇到医生的经过很天真的说了一遍。
勃拉齐埃叔叔回进屋子,亲着弗洛尔的额角说:“好吧,小宝贝,再见了!我安放你在这位好心的大善士家里,让你享福。你得听从先生象听从我一样……乖乖的做个好孩子,先生要你做什么就做什么……”
医生吩咐芳谢特:“把我房间上面的屋子收拾起来,小弗洛尔今晚就睡在那里,——唔,她的名字起得真不错。①明天咱们叫鞋匠跟裁缝来。你马上添一副刀叉,让她陪我们吃饭。”
①弗洛尔是从拉丁文弗洛拉而来,原义是花神。
当晚伊苏屯城里议论纷纷,只谈着鲁杰医生家来了个搅水姑娘的事。在一个嘴皮刻薄的地方,勃拉齐埃小姐从此背上那个绰号,不管在她得势的时期,还是在得势以前或以后。
没有问题,医生对弗洛尔存心学路易十五供养罗曼小姐①的榜样,小规模的来一下;可惜他迟了一步;当时路易十五还年轻,而医生已经到了晚年。可爱的搅水姑娘从十二到十四岁一路享福。她穿扮整齐,衣衫比伊苏屯最有钱的小姐还讲究,身上挂着金表,戴着首饰,那是医生为鼓励她读书而给她的,因为她还有一个老师教她认字,写字,做算术。
无奈弗洛尔过惯乡下人的半野蛮生活,觉得读书是做苦工,厌恶透顶,医生只得适可而止。他把孩子刮垢磨光,教育栽培,花的功夫着实动人,因为大家觉得他不可能再有风流韵事;但关于医生的用心,咭咭聒聒的布尔乔亚仍有各种不同的说数,其实那些闲话正如关于玛克斯和阿伽特出身的谣言一样,与事实完全不符。
①相传罗曼小姐系一轻浮女子。路易十五于一七六〇年看中她时已年逾半百。故路易十五年轻时就供养罗曼小姐一说并不可靠。但巴尔扎克似乎坚信不移,在《玛西米拉·多尼》等多处提及此事。——原编者注。
小城市里一有事情,必然引起各式各种推想和彼此矛盾的解释,群众听了不容易辨明真相。外省人好比从前杜伊勒里花园中小普罗旺斯的政客,对样样事情都要来一套注解,结果自以为无所不知。但每个人只关心他在事情中喜欢的一面;他看到这一面的真相,指出这真相,认为只有他的说法正确。所以小城市的生活尽管毫无隐蔽,刺探的风气很盛,真相往往暧昧不明;要水落石出,必须等事过境迁,真相变得无关重要的时候,或者象史家和优秀人士那样取着不偏不倚的态度,站在高处观察。
搅水姑娘来了两年,有人说:“老猢狲活到这把年纪,对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还能有什么作为?”
有人听了这话回答:“你说得不错,他作乐的日子早已过去了。”
另外一个聪明人说:“朋友,你要知道医生看着儿子这么颟顸气坏了,又始终恨他的女儿阿伽特;也许为了这个僵局,他这两年才安分守己,打算将来和搅水姑娘结婚,说不定会生一个白白胖胖象玛克斯一样活剥鲜跳的漂亮儿子。”
“算了吧!一七七〇到一七八七,鲁杰和卢斯托过的什么生活,还能在七十二岁上生育吗?那老贼看过《旧约》,哪怕仅仅用医生的眼光看,也知道大卫王老来怎么取暖①……告诉你,先生,就是这么回事。”
①大卫王老年抱着童女睡觉,以资取暖,见《旧约·列王纪》上卷第一章。
有的人特别喜欢往坏处想,说道:“有人说勃拉齐埃在瓦当喝醉了酒,自以为敲了医生一笔竹杠,得意得很呢。”
“哎啊,朋友,难道伊苏屯说的还不多么?”
一八〇〇至一八〇五,医生五年功夫栽培弗洛尔,只有乐趣,没有受到路易十五那样的烦恼,因为据说罗曼小姐野心不小,主意很多。搅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过的日子和医生家的一比,只觉得称心受用,当然象东方的奴隶一般事事听从主人。写牧歌的作家或者做慈善事业的先生们听了别生气,①乡下人不大知道有某些道德;他们的顾虑纯粹从利益出发,而不是由于懂得善恶美丑。他们从小到大只看见贫穷,饥寒和终年不断的劳苦,觉得只要能跳出饥饿和苦役的地狱,什么手段都使得,尤其是法律所不禁的那一些。即使有例外,也为数极少。从社会的角度看,总是衣食足而后知荣辱,而且要从教育开始。因此方圆十法里内的女孩子没有一个不羡慕搅水姑娘,虽则她的行事为宗教所不容。弗洛尔生于一七八七,长大的时候正逢着一七九三到一七九八,风俗极端败坏的一段时间:乡下没有教士,没有礼拜,没有神坛,没有宗教仪式,所谓结婚不过是合法的交配,革命党的宣传深入人心,尤其在伊苏屯这样一个有造反传统的地方。一八〇二年,天主教的仪式只是勉强恢复。拿破仑很难找到教士。直到一八〇六,法国许多小教堂还无人主持;经过屠杀和剧烈的清洗以后,教会要重新集合人马是很慢的。可见在一八〇二年代,无论凭哪一点来说,我们都不能责备弗洛尔,除非她的良心。而在勃拉齐埃的侄女身上,良心的力量又怎么敌得过利益呢?
①此话显然针对欧仁·苏。一八四二年《巴黎的秘密》第二部分已连载完毕。书中慈善家鲁道夫把弗勒尔-德-玛丽安置在布克瓦尔一所完美的现代化农场里。巴尔扎克后来在《农民》的题词中再次抨击对农民持牧歌式的看法。——原编者注。
即使根据各种事实可以说医生为年龄所限,不能侵犯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搅水姑娘仍免不了淫荡的名声。但医生临死前两年对她不再照顾,态度还不仅仅是冷淡;有些人认为这便是女孩子清白的证据。
鲁杰老头医死的人不算少,当然料得到自己的末日。他装着百科全书派哲学家的态度躺在床上等死,公证人劝他给搅水姑娘一些好处,那时她已经十七岁了。
鲁杰回答说:“那么让她恢复自由吧。”
这句话活活显出老头儿的为人,他回答人家的时候连对方的职业也得找机会挖苦①一下。医生惯于用聪明机智遮盖他的坏事,而地方上竟会因之加以原谅;大家觉得聪明机智永远是不错的,尤其在用来保护个人利益的场合。在公证人看来,医生的回答表示他的风流计划受着身体限制而怨恨,因为力不从心而恼羞成怒,拿无辜的对象出气。医生的固执大致证实了这个意见;他一个钱都不给搅水姑娘,公证人第二次又劝他,他苦笑着答道:“她那份儿漂亮就是一笔大大的财产!”
①“恢复自由”是公证人常用的术语,这里是指以法律手续使成年人脱离监护而独立。
医生死后,弗洛尔很伤心,冉-雅克·鲁杰可一点不难过。老头儿对儿子太坏了,尤其在他成年的时期,而冉-雅克在一七九一年上就成年的。相反,老人倒是让一个乡下小姑娘日子过得挺快活;在乡下人心目中,理想的幸福原不过是物质的享受。医生下葬以后,芳谢特问弗洛尔:“先生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冉-雅克却是眼睛发出亮光来,毫无表情的脸上第一次有了生气,似乎他心中有着一个念头,有着一种感情。
芳谢特正在收拾饭桌,冉-雅克对她说:“你走开。”
十七岁的弗洛尔,身段和脸相都还细气,这点儿突出的美就是医生为之心醉而上流社会的妇女懂得保存的,在乡下妇女身上却象野花一般容易萎谢。所有漂亮的农村姑娘只要不忍饥挨饿,不在田里晒着太阳干活,几乎都会变成胖子;弗洛尔已经有此倾向。她胸部丰满,又白又肥的肩膀显出别的部分也很有肉,跟已经叠着肉裥的脖子配在一起很调和;但面部四周的线条仍旧精炼,下巴还细腻。
“弗洛尔,你在这里住惯了吧?”冉-雅克声音很紧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