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应当说一说圣约翰广场上的情妇怎么会有搅水女人的绰号,怎么能在鲁杰府上当家作主。

冉-雅克和勃里杜太太的父亲鲁杰医生,老来发觉儿子一无所用,便把他管得很紧,满以为刻板的生活也能代替人生的智慧。这个办法不如不觉把儿子训练得依头顺脑,一朝落在霸道的人手里,只会让人家牵着鼻子走。

有一天,狡猾而无行的老头儿出诊回来,路过蒂沃利林荫道,看见草地边上有个美貌出众的小姑娘。草地上小溪回绕,从伊苏屯高处望下来,好比一件绿衣衫上钉着银色的缎带。孩子听见马蹄声,在小溪中抬起身子。医生冷不防看到一个水仙一般的女孩子,长相竟象画家意想中最美的童贞女。

当地的人,鲁杰老头没有一个不认识,可从来没见过这绝色的美女。孩子几乎光着身子,一条短裙全是破洞和碎片,蹩脚呢料的花色一条白一条黄。头上用柳条系着一张硬纸当凉帽。画满笔划和圆圈的习字纸底下,盘的辫子用木梳卡着,美丽的淡黄头发会叫卖弄风情的女人看了羡慕。好看的胸部皮色乌油油的,破头巾改成的披肩勉强遮着脖子,晒黑的皮肤底下露出几处白肉。裙子从大腿中间撩上去,用大别针扣在腰里,活象游泳裤。透过溪水看得见的腿和脚,跟中世纪雕像上的一样细气。迷人的身体晒着阳光有股暗红的色调,别有风韵。脖子和胸脯有资格披上开司米和绸缎。蓝眼睛,长睫毛,那眼神给诗人或画家看了准会拜倒在地。医生凭着他的解剖学知识,知道女孩子的身段一定美不可言,要是这可爱的模特儿给田里的劳动毁了,对艺术确是极大的损失。

七十岁的老医生问道:“孩子,你是哪里人?我从来没见过你。”

这一幕发生在一七九九年九月。

孩子回答:“我是瓦当人。”

隔开两百步,在溪水上游,一个面黄肌瘦的男子听见城里人的声音,抬起头来叫道:

“弗洛尔,你怎么的?讲起话来,不搅水了!货色走掉啦!”

医生不理会那人的打岔,接着问:“你从瓦当到这儿来干什么?”

“替我这个勃拉齐埃叔叔搅水啊。”

搅水是贝里一带的土话,把动作形容得很生动,就是用一根粗大的树干,上面的枝条编成网拍那样,放在水里乱搅。

大虾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吓昏了,往上游乱窜;钓虾的隔着相当距离放好笼子,等惊慌失措的大虾①自投罗网。弗洛尔·勃拉齐埃手里拿着搅水棒,天真烂漫,可爱得很。

①据考证,搅水是为了捕鱼,虾不会自投罗网,而在混水中躲进洞里。巴尔扎克的解释不符合实际情况。——原编者注。

“你叔叔到这儿来钓大虾,有没有许可证?”

勃拉齐埃站在老地方叫道:“咱们现在不是共和政府,全国统一的么?”

“不是共和政府,是执政府,”医生回答,“我不晓得哪一条法律准许瓦当人到伊苏屯地界上来打鱼。——孩子,你还有娘么?”

“没有了,先生;我爹在布尔日救济院里;他在田里做活,头上晒着太阳,先是中暑,后来变了神经病……”

“你挣多少钱?”

“搅水的季节五个铜子一天,我搅水一直搅到布雷斯讷河。收割的时候在田里拾麦子。冬天是纺纱……”

“你大概有十二岁了吧?”

“是的,先生。”

“你愿不愿意跟我去?我给你吃的好,穿的好,给你漂亮鞋子……”

叔叔勃拉齐埃向着医生和侄女走过来,说道:“不行,不行,侄女得跟着我;我在上帝面前众人面前答应抚养她的。你知道,我是她的监护人呢!”

谁见了勃拉齐埃叔叔都不免要笑出来,医生却一本正经,忍着笑容。监护人戴一顶乡下人的帽子,日晒雨淋,破得象一张虫蛀的菜叶,碎片用白线连着。帽子下面露出一张又黑又瘦的脸:嘴巴,眼睛,鼻子,看上去只是四个黑点。破烂的上衣象一块地毯,裤子是做抹布用的料子。

医生道:“我是鲁杰医生,住在圣约翰广场。既然你是孩子的监护人,就带她上我家里去;你们俩都不会白跑的……”

医生不等那人回答,把马狠狠踢了一下,径奔伊苏屯,相信勃拉齐埃准会带着漂亮的搅水姑娘上门。果然,他正要上桌吃晚饭,厨娘通报说勃拉齐埃公民和勃拉齐埃女公民来了。

医生对他们俩说了声:“请坐。”

弗洛尔和她的监护人照旧赤着脚,瞪着眼睛瞧着医生的堂屋,呆住了。原因是这样的:

圣约翰广场是一个很窄的长方形,栽着几株瘦骨伶仃的白杨。鲁杰医生从台戈安家承继得来的屋子,坐落在广场中部。这一带的房屋比别处建筑讲究,台戈安的一所尤其漂亮。

屋子正在奥勋家对面,二层楼上临街开着三个窗洞;从底层的大门进去,先是一个院子,院子尽头有个花园。大门的环洞底下,一扇侧门通往一间极宽敞的堂屋,临街有两扇窗。堂屋后面是厨房,中间隔着通二楼和阁楼的楼梯。厨房拐角上盖着一间柴房,一个洗衣服的棚子,一个车间,一个容得下两匹马的马房;这些偏屋上面还有小阁楼,堆着燕麦,饲料,干草;医生的男佣人也睡在那里。

乡下姑娘和她叔叔看得出神的堂屋,四周都有灰色的护壁板,完全是路易十五时代的雕工。漂亮的云石壁炉架嵌着一面大镜子,四面镶上金漆雕花的边;弗洛尔对着镜子照个不停。护壁板上东一处西一处挂着几幅画,都是代奥斯,伊苏屯,圣吉达斯,拉普雷,谢扎-伯努瓦,圣絮尔皮斯,布尔日各处男女修道院的遗物;①当初我们慷慨的国王和善男信女,对那些机构捐过不知多少贵重的东西和文艺复兴时最优秀的作品。台戈安老夫妇保存下来而传给鲁杰的图画,有阿尔巴纳的《圣家庭》,多米尼坎的《圣哲罗姆》,乔凡尼·贝利尼的《基督头像》,列奥纳多·达芬奇的《圣母像》,提善的《耶稣背十字架》,——这幅画是伯拉勃尔侯爵的旧藏,伯拉勃尔是被围之后,在路易十三治下砍头的。还有保尔·韦罗内兹的《拉撒路》,热那亚教士②的《童贞女的婚礼》,卢本斯替教堂画的两幅画,一幅佩吕然,那是拉斐尔临的或者是佩吕然自己的复制品;最后还有两幅柯勒乔和一幅安德烈·德·萨托。台戈安在各处教堂的三百件画里挑出这些宝物,并非知道作品的价值,而是看保存的新旧。好几幅画不但框子雕刻精工,而且还配着玻璃。台戈安看见框子美丽,又装着玻璃,以为作品必定贵重,才把画保留下来。堂屋里颇有些精致的家具,现在大家认为了不起,在当时的伊苏屯却毫无价值。壁炉架上放一对华丽的六根梗子的白银烛台,烛台之间的座钟古色古香,已经有后来布勒的风格。橡木雕花的大靠椅,毛线编的坐垫全部出于有身份而热心宗教的妇女之手,现在市价一定很高,因为每张椅上都雕有纹章和冠冕。两个窗洞之间摆着一只从某个古堡流出来的半桌,十分华丽,云石桌面上供一只极大的中国花盆,医生用来放烟草。医生,医生的儿子,厨娘,男当差,没有一个人知道爱惜这些宝物。做工极精的壁炉肚子,金漆嵌线还配上灰绿色的条子,大家却望里面随便吐痰。一盏富丽堂皇的吊烛台,一半是水晶的,一半是磁器烧成的花,跟天花板一样布满黑点,可见苍蝇的猖獗。台戈安夫妇挂在窗上的织锦幔子,原是从什么收入丰厚的修道院院长床上扯下来的。门的左手,当作碗橱用的雕花柜值到好几千法郎。

①大革命初期,教堂的动产不动产由政府公开拍卖,故有大量艺术品流入民间。

②热那亚的画家贝那尔多·斯特罗齐(1581—1644),原系圣方济各会托钵派修士,绰号“热那亚教士”。

医生吩咐厨娘:“芳谢特,拿两个杯子来!……再来一些好酒。”

贝里出身的胖老妈子芳谢特,在科涅特以前出名是伊苏屯手段最好的厨娘,急急忙忙赶来侍候,那种殷勤既显出医生平日的威势,也显出厨娘的好奇。

医生给勃拉齐埃一边斟酒一边问:“你那里一个阿尔邦①的葡萄园值多少钱?”

“一百埃居②……”

①合五百平方公尺。

②一百埃居合三百法郎。

“你要肯把侄女留在这儿当差,我出三百法郎工钱。你是监护人,三百法郎归你拿……”

“可是每年都归我拿?……”勃拉齐埃眼睛睁得象衬碟那么大。

医生回答说:“这是你的良心问题,你自己决定吧。孩子是孤儿,到十八岁为止,弗洛尔不能过问她的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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