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絮尔回答:“我为什么拒绝,你已经知道;请你不必再来了。波唐杜埃先生并没和我说明理由,只是对你抱着轻蔑的心理,甚至还恨你,所以我不便接见你。幸福就是我的财产,我可以老实说,用不着脸红;因此我绝对不愿意幸福受到损害,波唐杜埃先生只等我成年了就和我结婚。”
“俗话说钱可通神,原来这句话是靠不住的,”大汉米诺雷望着法官说。他被法官那副冷眼旁观的目光瞧着,觉得很窘。
他站起身来,出去了;但外边的空气和小客厅里的一样使他透不过气来。
“无论如何,总得有个了局才好,”他一路回家一路自言自语。
“孩子,你的公债呢?”法官问。他看见于絮尔遇到这样一件古怪的事而态度仍旧很镇静,觉得很惊奇。
于絮尔把自己的和布吉瓦勒的公债券拿来的时候,法官迈着大步在室内走来走去。
他问:“那蠢汉存的什么心,你可想得出吗?”
于絮尔回答:“简直说不上来。”
邦格朗好不诧异的望了她一眼。
他说:“那么咱们都是一样想法了。哦,两份公债的号码,应该记下来,也许我会丢失:凡事不可不防。”
邦格朗亲自把两张公债的号码写在一张卡纸上。
“再会,孩子;我要出门两天;第三天是我开庭的日子,一定回来。”
当天晚上,于絮尔又得了一个梦,经过情形怪极了。她的床似乎摆在奈穆尔的公墓上,姑丈的墓穴就在她床脚下。白石的墓盖——上面刻的字看得很清楚,——象纪念册的封面一般掀起来,把她照耀得眼睛都花了。于絮尔吓得尖声大叫,墓穴里的医生却是慢慢的抬起身子。她先看见黄黄的脑袋,闪闪发光的白发,四周有一圈光轮围着。光秃的脑门底下,一双眼睛好比两道阳光;医生抬起身子的那个动作,仿佛有一股很大的力量把他拉着。于絮尔心惊肉跳,不住的发抖,身体象一件火烧的衣服,而且,据她事后说,似乎另外有一个她在身体里头骚动。
她说:“干爹,求求你罢!”
干爹回答:“还想求吗?太晚了。(可怜的孩子把这个梦告诉神甫的时候,说那声音就是一种死人的声音。)他受了警告,置之不理。他儿子的命马上要完了。倘若他不在几天之内全部招认,把赃款全部退回,他儿子就要死于非命。你把这个去告诉他罢!”
幽灵指着一行在围墙上发亮的数字,好象是用火写的,说道:“这便是他的判决书!”
老人重新躺进墓穴的时候,于絮尔听见石盖落下去的声音,接着又听见远远里有一阵奇怪的声音,好象是人马杂沓的喧闹①。
①指但羡来遇到车祸的声音。
第二天,于絮尔筋疲力尽,没法起床。她叫奶妈立刻去请夏勃隆神甫,陪他到家里来。神甫做完弥撒就来了,听着于絮尔说的梦境,不以为奇:他已经肯定盗窃遗产是千真万确的事,不再研究为什么,小梦幻家有这些古怪的梦兆。夏勃隆急急忙忙从于絮尔家出来,赶到米诺雷家。
“哎哟,神甫,”泽莉对他说,“我丈夫脾气坏透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一向跟孩子一样无忧无虑;最近两个月却叫人认不得了。你看我性情这么和顺,他居然会大发脾气打我,那不是完全变了个人吗?你要找他,就得到山岩底下去找。他整天呆在那儿,不知道干什么!”
那是一八三六年九月,神甫冒着暑气过了运河,望见米诺雷坐在一块岩石下面,便抄一条小路过去。
教士走到罪人前面,说道:“米诺雷先生,你烦恼得很。你既然很痛苦,我就有照顾你的责任。可惜我这次来又要增加你的恐怖了。于絮尔昨天夜里得了一个可怕的梦。你的叔叔掀起墓盖,预言府上要遭到不幸。当然我不是来恐吓你的,但你该知道他的话是否……”
“真的,神甫,我到处不得安宁,便是坐在这些岩石上也不行……我不想知道另外一个世界上的事。”
“好罢,先生,我去了;我这么大热天赶来不是为了好玩,”
教士一边说一边抹着额上的汗。
“他说些什么呢,那老头儿?”米诺雷问。
“说你的儿子有性命之忧。倘若他说的关于过去的事只有你心里明白,那么你我都没法知道的事,教人听了简直要发抖。你还是退还罢,别为了一点儿黄金断送你的灵魂。”
“退还什么呢?”
“退还老医生留给于絮尔的家私。我现在知道了,你拿了三张公债。你先跟可怜的姑娘捣乱,临了又想送她一份财产;你一再扯谎,把自己搅昏了,路越走越错。你手段笨拙,吃了同党古鄙的亏,被他耻笑。你赶快罢。有些聪明的,眼光敏锐的人,于絮尔的朋友们,暗中在注意你。你还是退赃罢!你儿子也许还没受到危险;并且即使救不了儿子,至少能救你的灵魂,救你的名誉。象咱们这样的社会,象这样的一个小镇上,大家你钉着我,我钉着你,没人知道的事,也能被猜到的;你以为能够把不义之财瞒着人吗?得了罢,朋友,一个清白的人不会让我说这么多话的。”
米诺雷嚷道:“见鬼!我不懂为什么你们都跟我过不去。还是这些岩石好,它们不跟我烦。”
“再见了,先生,反正我通知过你了,于絮尔和我,都没告诉过一个人。可是小心点儿,另外有一个人钉着你呢。但愿上帝可怜你!”
神甫走了几步,回头把米诺雷瞧了一下,看见他两只手捧着脑袋,因为他觉得脑袋沉甸甸的累赘得很。米诺雷神志有些糊涂了。他先留着三份公债,不知道怎办:既不敢去收利息,怕人注意;又不愿意卖掉;只想找个办法过户。他这样一个笨伯,居然象做什么金融小说一般,假想许多情节,关键总脱离不了那几张该死的公债过户的事。在这个可怕的局面中,他想对妻子和盘托出,向她要个主意。当家的本领那么高强的泽莉,一定能替他解决这个难题的。三厘公债的市价已经到八十法郎,要退还的话,包括医生临死用剩下来的款子,总数将近一百万!没有一点儿证据落在人家手里而要退还一百万!……那可不是件小事。因此从九月到十月初,米诺雷始终受着良心责备而始终迟疑不决。镇上的人都很奇怪他怎么瘦下去了。
那时又出了一件可怕的事,使米诺雷不得不赶快向泽莉吐实:挂在他们头顶上的那把无形的剑,开始动作了。十月中旬,米诺雷夫妇收到儿子的一封信:
亲爱的母亲,暑假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一是因为检察官不在这儿,我不能离职;其次我知道波唐杜埃先生等在奈穆尔,预备向我挑衅。大概他报仇的计划老是这样拖延下去,觉得不耐烦了,便亲自到枫丹白露来,还约了他一个巴黎朋友,和驻在此地的骑兵营营长,德·苏朗日子爵。他由这两位陪着,客客气气的来看我,说我父亲确实是侮辱他未婚妻弥罗埃的主使人;他向我提出的证据是古鄙当着几个证人的招认以及我父亲的行事:我父亲先是翻悔前言,答应古鄙干那些下流事儿的酬报不肯照给;然后给了古鄙盘进书办事务所的本钱,又害怕起来,再在迪奥尼斯面前替古鄙作保,终于拿出钱来让古鄙当了公证人。波唐杜埃子爵既不能跟一个六十七岁的老人决斗,又非代于絮尔报仇不可,便正式要我赔偿名誉。这个主意是经过他郑重考虑,不能动摇的。倘若我拒绝决斗,他就要在交际场中,当着几个与我前程最有关系的人,把我大大羞辱一顿,逼我非决斗不可,否则我的前程就完了。没骨气的人在法国是没人瞧得起的。何况他要我赔偿名誉的理由,自有一般有声望的人替他解释。他说他并不愿意走这种极端的路。据陪他同来的证人们的意见,我最聪明的办法莫如按照体面人物的习惯来应付这决斗,免得把于絮尔·弥罗埃牵在里头。其次,为了不要在国内张扬,我们可以带着证人到最近的边境上去。要解决这件事,这才是上策。子爵说他的姓氏比我的财产宝贵十倍,他将来的幸福,使他在那场性命出入的决斗中比我冒着更大的危险。他要我挑选证人商量这些问题。双方的证人昨天已经见过面,他们一致认为我应当赔偿他的名誉。所以不出八天,我要同两个朋友到日内瓦去了。波唐杜埃先生带着德·苏朗日和德·特拉伊先生也上那儿。我们决定用手枪做武器,决斗其余的条件也已谈妥;双方各发三枪,然后,不论结果如何,事情就算完了。为了免得这件丑事传出去,——因为我没法替父亲的行为辩护,——我直到最后一刻才写信给你。我不愿意来看你,怕你意气用事,失了体统。我既然想在社会上露头角,就得依照社会的惯例行事,一个子爵的儿子有十个理由要决斗,一个车行老板的儿子就有一百个理由接受。动身那天,我夜里经过奈穆尔,再来和你们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