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维尼安接着对母亲说:“我不知道于絮尔小姐是不是难过,我只知道你使我大大的受罪。”

于絮尔听到热情的萨维尼安被母亲的态度逼出这种话来,不禁脸色变了,向老太太告了罪,站起来搀着干爹的手臂,行过礼,走了。她回到家里,急急忙忙冲进客厅,坐在钢琴旁边,双手捧着头,眼泪簌落落的直淌下来。

医生急得直嚷:“狠心的孩子,干吗不把你的感情问题交给我这有经验的人调度呢?……贵族永远不会感激我们布尔乔亚的。他们觉得,我们帮他们忙,是我们应尽的责任。何况老太太还发觉萨维尼安常常瞧着你,深怕他爱上了你呢。”

于絮尔道:“好罢,至少他得救了!可是连你这样的人,她也想加以屈辱!……”

“我去去就来,孩子。”

医生回到波唐杜埃家,看见迪奥尼斯,邦格朗和镇长勒弗罗都在那里;法律规定,凡是只有一个公证人的地方,一切文书契约必须有两位见证才能生效。米诺雷把迪奥尼斯拉过一边,凑着耳朵嘱咐了一句,然后迪奥尼斯当众宣读借据的内容:波唐杜埃子爵借到米诺雷医生十万法郎,五厘起息;波唐杜埃老太太以全部财产作抵押。听到利率一项,夏勃隆瞧了瞧米诺雷,米诺雷略微点点头,表示没有错。神甫凑在老太太耳畔唧哝了几句,她低声回答:

“我就不愿意欠这种人的情分。”

萨维尼安对医生道:“先生,家母给了我一个好差事;她负责归还你的钱,可是把感恩两字交给我了。”

神甫接着说:“你第一年就得张罗一万一千法郎,因为除了利息,还有立借据的公费。”

米诺雷听了便告诉公证人:“先生,既然波唐杜埃太太母子两位没能力付公费,还是归我代付,你把这笔款子加在借款里头罢。”

公证人在借据上批明了,把总数改作十万零七千法郎。所有的契据都签过字,米诺雷便推说身子疲倦,跟公证人和两个见证同时告退。

那时只有神甫一个人留下,他说:“太太,你干吗要得罪这个心地多好的米诺雷先生呢?他替你在巴黎至少省了两万五千法郎,又那么周到,另外留着两万,给令郎料清他的零碎债务……”

她吸了一撮鼻烟,回答道:“你那个米诺雷狡猾得很,他做的事,他自己心里明白。”

萨维尼安对神甫说:“家母以为他把我们的田庄并在一起,存心逼我娶他的干女儿,仿佛一个姓波唐杜埃的男子,凯嘉鲁埃家的外甥,真会受人强迫,娶一个不愿意娶的人似的。”

一小时以后,萨维尼安上医生家去了;一般承继人由于好奇,都挤在那里。青年子爵的到场,给大家一个很大的刺激,尤其因为每人的感想各各不同。克勒米耶和玛森家的两位小姐,交头接耳,看着于絮尔,于絮尔脸红了。两个做母亲的和但羡来说,古鄙对这桩亲事的看法可能准确的。在场的人都把眼睛钉着医生,医生却并不站起来迎接子爵,只向他点点头,手里照旧拿着骰子缸,他正和邦格朗先生玩西洋双六棋。医生这副冷淡的神气使所有的人都很奇怪。

他道:“于絮尔,我的孩子,弹点儿琴给我们听罢。”

于絮尔一弹琴就不用发慌,便很高兴的扑到乐器前面,翻那堆绿面子的乐谱;承继人们看着只得嘴上叫好,心里叫苦;因为他们认定老叔和波唐杜埃母子之间必有什么计谋,特意来探听的,不料这一下既要受罪,又开不得口了。

一支本身很贫乏,但由一个受着深情鼓动的少女演奏的乐曲,比一支大规模的,由一个熟练的乐队声势浩大的演奏出来的序曲,往往给人更深的印象。无论什么音乐,除了作曲家的思想,还有演奏家的灵魂,能凭着这门艺术独有的伸缩性,使一些并没多大价值的乐句变得有诗情,有深意。这一点,从前帕格尼尼在小提琴上已经证明过了,近来萧邦又在钢琴上加以证实。这位神妙的天才与其说是一个音乐家,不如说是一颗现身说法的灵魂,借着各种乐曲,甚至于几个简单的和弦,来表达他自己。于絮尔以她那种高雅而娇弱的素质,就属于这一派少有的天才;但施模克老人,那个每星期六来教她,而在她游览巴黎的期间每天都给她上一课的老师,把女学生的才具琢磨得更完满了。于絮尔那晚挑选的《卢梭的幻梦》,是埃罗尔德①的少作,本身就不无深度可以供演奏家发挥;她再加上在胸中骚动的感情,把题目上的幻梦二字给点明了。由于韵味深长,如梦如幻的演奏,她用自己的心和萨维尼安的心说话,把一些差不多有形体的思想,象云雾一般的罩着爱人。萨维尼安坐在钢琴尽头,肘子靠在琴盖上,左手托着头,不胜赞叹的瞧着于絮尔。于絮尔眼睛望着护壁板,好象向一个神秘的世界打着问号。此情此景,怎么能不使一个男人动心呢?真正的情感自有一种磁性作用,何况于絮尔还想泄露自己的内心,好比风骚的女子用装饰来讨人喜欢。艺术之中惟有音乐是用思想跟思想说话的,不需要语言,色彩与形式的帮助;于絮尔便是借了音乐的力量表白她的心,把萨维尼安引进那个奇妙的世界。天真原来和儿童有一样的魔力,一样能使人入迷;而于絮尔就从来没有象这个时候,象她进入生命新阶段的时候那么天真。神甫邀萨维尼安入局玩惠斯特,把他的梦惊破了。于絮尔继续弹奏。承继人都走了,只剩下但羡来一人,还想探明叔祖,子爵和于絮尔的用意。

①埃罗尔德(1791—1833),法国作曲家。

少女阖上琴盖,过来挨着干爹坐下;萨维尼安和她说:

“小姐,你的才艺跟感情一样了不起。你的教师是谁啊?”

医生回答:“是个德国人,住在孔蒂河滨道上,靠近后妃街。要不是我们在巴黎的期间,他天天给于絮尔上一课,今天早上他又该到这儿来了。”

于絮尔道:“他不但是个大音乐家,还是个天真的可爱的人。”

但羡来高声说道:“学费一定很贵罢!”

牌桌上的人彼此望了望,微微一笑。牌局完了,整个晚上都若有所思的医生,瞧着萨维尼安,带着无可奈何而不胜遗憾的神气。

他说:“先生,你急于来看我的心意,我很感激;可是令堂大人疑心我有些不大高尚的意图;为了免得坐实,我只能要求你今后别再来看我,虽则你的光临使我觉得很荣幸,虽则我也很高兴和你亲近。我要保全名誉,保持清静,所以咱们不得不断绝邻居间的往来。希望你转达令堂大人,我不请她下星期日赏光到舍间来吃饭,因为我料定她临时会身体不舒服的。”

老人说完,向年轻的子爵伸着手,子爵恭恭敬敬的握着,回答道:“先生,你说得不错。”

接着他告辞了,向于絮尔行礼的时候,不免流露出惆怅多于失望的情绪。但羡来和子爵同时出门,可是没法搭讪,因为萨维尼安三脚两步就奔回家了。

两天之内,那些承继人只谈着波唐杜埃母子和米诺雷医生的不融洽;他们佩服迪奥尼斯料事如神,同时也认为遗产保住了。那时阶级的限制已经打破;醉心平等的风气使所有的人不分高低,使一切都受到威胁,连军队的服从,在法国代表权力的最后一个堡垒也岌岌可危了;除了双方的反感,或者财产的多寡之外,男女的爱情已经没有什么障碍了:在这样一个时代,只有一位布列塔尼老太太的固执和米诺雷医生的尊严,才会在两个情人之间立下几道关塞;关塞的作用,跟从前一样,不是减弱,而是加强爱情的。在一个热情的男人,越是千辛万苦得来的女子,越是了不起。萨维尼安明明看到需要斗争,需要努力,也感觉到前途渺茫;仅仅这几点已经使他把于絮尔视同至宝,非征服不可了。万物成长时期的长短原是由自然律支配的,也许我们的感情也受同一规律支配:

寿命长的,童年也长!

第二天早上起身的时候,于絮尔和萨维尼安都转着一个同样的念头。这种默契本来就能促发爱情,何况在这个场合已经是有了爱情的证据,而且是最甜蜜的证据。少女轻轻的揭开窗帘,只露出一个极小的隙缝,刚好能瞧见萨维尼安的卧房,不料她爱人的脸也伸在对面窗子的拉手高头。窗子既然给了情人们极大的方便,无怪政府要抽窗户税了。于絮尔这样偷觑一下,也算对干爹冷酷的措置表示抗议。然后她放下窗帘,打开窗子,关上百叶窗;这样她可以望见对方而不让对方看见了。当天她到卧房去了七八次,每次都看见年轻的子爵在那里写信,写了撕掉,撕了又写,那准是写给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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