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游者把孩子那些天真的手势和圣洁的灵感,学得逼真,米诺雷看着,不由得眼睛里冒上了泪水。

“她还有别的话说吗?”

“有的。”

“讲给我听。”

“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西洋双六棋呢?她吹熄了蜡烛,倒下头去睡了。啊,已经睡着了!她戴着小小的睡帽,真好看!”

米诺雷向伟大的无名氏行过礼,和布瓦尔握了握手,急急忙忙下楼。那时有一个出租马车的站,设在还没有为了扩充阿尔及尔街而拆毁的一家老客栈门口;他奔到那里,找到一个马夫,问他可愿意立刻上枫丹白露。价钱讲妥以后,返老还童的老人马上动身。照预先谈好的办法,他在埃松镇让牲口歇了一会;然后赶上奈穆尔的班车,居然还有位置,便把包车打发了。清早五点左右,他回到家中,因为路上辛苦,一口气直睡到九点,睡下去的时候,他一向对于自然界,生理学,形而上学的观念,完全崩溃了。

医生醒来,知道从他回家以后没有一个人进过他的屋子,便开始调查事实,心里却是说不出的恐惧;两张钞票的分别,两册《法学总汇》的次序颠倒,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可是梦游的女人看得一点不错。他便打铃叫布吉瓦勒女人。

“把于絮尔找来和我说话,”他坐在书房中间吩咐。

孩子来了,奔过来拥抱他;医生把她抱在膝上;她才坐下,美丽的淡黄头发就跟老朋友的白头发卷在一起。

“干爹,你可是有什么事问我?”

“是的,不过你先得发誓,要非常坦白的回答我的话,决不躲躲闪闪。”

于絮尔满面通红,直红到脑门。医生看见她一向那么纯洁那么明净的美丽的眼睛,为了初恋的羞怯而显出慌乱的神色,便接着说:“噢!你不能回答的话,我不会问你的。”

“干爹,你说罢。”

“昨天晚上你作最后一段祷告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祷告是几点钟做的?”

“大概是九点一刻,九点半。”

“把你最后一段祷告背给我听。”

于絮尔希望自己的声音能够感化不信上帝的老人,便跳下来跪在地上,诚心诚意的合着手,眉飞色舞,望着老人说道:

“我昨天求上帝的话,今天早上又求过了,我要求到上帝顺从了我的愿望为止。”

接着她把祷告背了一遍,背的时候有种更热烈的,簇新的表情;干爹却打断她的祈祷,接下去替她念完了,使她大为惊奇。

“行啦,于絮尔,”医生又把干女儿抱在膝上,“你倒在枕上睡觉之前,心里是不是想:亲爱的干爹!他在巴黎跟谁玩西洋双六棋呢?是不是?”

于絮尔跳起来,仿佛听到了最后审判的号角:她大叫一声,睁大着眼睛,一动不动的,不胜惊骇的瞪着老人。

“干爹,你是什么人呀?哪儿来这样大的神通?”她认为干爹既然不信上帝,一定是跟魔鬼打交道了。

“昨天你在园子里散的什么花子?”

“木犀草,豌豆花,凤仙花。”

“末了可是飞燕草?”

她跪在地下叫道:

“干爹,别吓我了;你昨天呆在家里没出门,是不是?”

“我不是老跟你在一块儿吗?”医生开着玩笑,把话支开去了。他不愿意惊动天真的孩子,扰乱她的头脑。“咱们到你卧房去罢。”

他让她搀着手臂,一同上楼。

“干爹,你的腿在发抖呢。”

“是的,我头里昏昏沉沉,好似给雷劈了一样。”

“难道你信了上帝吗?”她叫着,快活得眼睛里含着泪水。

老人瞧着自己替于絮尔布置的那间多朴素多可爱的卧房。地下铺着一张并不贵重的绿地毯,由她收拾得十分干净;墙上糊着蓝灰色的纸,印着蔷薇花和绿叶;朝着院子的窗上挂着粉红镶边的卡里哥布窗帘;两个窗洞之间,壁上有一面长镜,底下是一张白石面的金漆半桌,桌上放一个塞夫勒窑的蓝瓶,那是于絮尔平日插花的;壁炉架对面摆着一口细木镶嵌、大理石面的小柜子。床上铺的是旧波斯呢毯,挂的是波斯呢面子,用夹丝毛料作里子的帐幔;床是十八世纪通行的那种公爵夫人式,四角有刨出嵌线的柱子,顶上雕着一簇簇的羽毛做装饰。壁炉架上的摆钟,座子是贝壳做的,用象牙拼成许多图案;壁炉架的框子,架上的白石烛台,大镜子和四面堆花的边:那些颜色,调子,做工,都很调和。又高又大的衣柜放着于絮尔的内外衣衫:两扇柜门上用各种现在已经找不到的木料拼成风景画,有些木材的色彩是带绿的。室内有股幽香。每样东西都安排得极有条理,极其和谐,谁见了都会欣赏,即使象米诺雷-勒弗罗那样的俗物也不能无动于衷。我们尤其可以看出,于絮尔对周围的东西多么看重,对这间与她儿童和少女时代的生活密切相关的屋子多么喜爱。

老人为了不露痕迹,故意把室内的陈设看了一遍,发觉从于絮尔的窗子里的确望得见波唐杜埃太太的屋子。他头天晚上已经盘算过,既然知道了于絮尔初动爱情的秘密,应当怎么应付。以监护人的资格去当面问她是不妥当的,不管是赞成是反对,他的地位都很僵。因此他决意先把年轻的波唐杜埃和于絮尔双方的身分与处境,仔细考虑一下,再看要不要趁这股感情还没达到欲罢不能的阶段,就把它压下去。这样谨慎周密的态度,只有老年人才有。他一边为了磁性感应的事情,心绪还没定下来,一边把屋内的东西一件一件的瞧着,想借此看看挂在壁炉架旁边的历本。

“这些难看的烛台太重了,你这双美丽的小手怎么拿得动呢?”他把白石座子的镶铜烛台掂了掂分量,瞅着历本,把它拿了下来,嘴里说着:

“这也难看透了。多漂亮的屋子,干吗挂这样恶俗的历本?”

“噢!干爹,别拿走啊。”

“明儿我另外给你一本。”

他揣着这赃证下楼,关着门呆在书房里,找出圣萨维尼安的节日:梦游的女人说得不错,十月十九那一天上果然有个小红点儿;米诺雷的本名神圣德尼,和夏勃隆神甫的本名神圣约翰的节日,也各有一个记号。点子不过针尖大小,梦游者不受空间和种种阻碍的影响,居然看到了。老人把这些事一直想到晚上,那对于他比对谁都意义重大。证据确凿,怎么能不信呢?打个比喻说,他心中那堵坚固的墙突然坍倒了;因为他的生活素来根据两个原则:一不关心宗教,二不相信磁性感应。感官原是纯粹的生理组织,它所有的效用都能解释清楚的;磁性感应却证明某些知觉的终极竟可与“无穷”相通,那在老人心目中等于推翻了斯宾诺莎的坚强的论据:斯宾诺莎认为有限与无限这两大原素是不能并存的,现在却变成互相包涵的了。老人尽管承认物质的可分性与活动性有多么了不起的力量,总没法承认物质有这样大的神通。他年纪大了,没有精力再把这些现象归结到某种学说中去,把它们跟睡眠,异象,光线等等作比较。他的科学理论是以洛克和孔狄亚克派的主张为基础的,如今是整个儿崩溃了。空洞的偶像既然被砸烂了,他一味不信的心理也就跟着动摇。所以在信仰旧教的儿童与伏尔泰派老人的斗争中间,于絮尔在各方面都占了优势。在坍毁的堡垒里头,在那些废墟之上,有一道光在那里闪闪发亮。还有那段祷告在那里发出嘹亮的声音!然而固执的老人看到自己旁徨,大不满意。他虽然动了心,仍打不定主意,始终在那里抗拒上帝。但他的精神已经动摇,他已经改变了,一味深思默想,念着帕斯卡尔的《杂感集》,博叙埃的《新教教义游移史》,波纳尔,圣奥古斯丁等等的着作;也想搜罗斯威登堡和圣马丁的书籍,①这是巴黎的那位怪人跟他提到的。唯物主义在米诺雷心中建立的大厦已经到处开裂,只要一点儿轻微的震动就会全部瓦解。等到他皈依上帝的心意完全成熟的时候,他就瓜熟蒂落,投入宗教的怀抱了。好几次晚上,于絮尔坐在一旁,老人一边和神甫玩着西洋双六棋,一边提出些问题,使夏勃隆听了很奇怪,觉得和老人平时的主张相差太远了;因为上帝为了超度这颗卓越的灵魂而在他心中所做的工作,神甫还一点儿都不知道。

“你可相信显灵的事吗?”不信宗教的老人停下游戏,问神甫。

“十六世纪的一个大哲学家,卡尔丹,②说他曾经见过显灵的,”神甫回答。

“凡是学者们注意过的显灵的事,我都知道;最近我把普洛丁的着作又读了一遍。③我现在问你,以旧教徒的立场来说,你是否相信,一个人死后能回到世界上来看活着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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