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夏勃隆神甫和他说,“倘若所有的人都肯放这种债,社会也就完美了,没有受难的人了。要象你那样做好事,必须是个大哲学家;你是靠思想来贯彻你的原则的,你是个例外;不比我们那样的行善只消做了基督徒就行。你的行善是凭努力得来的,我们的行善是自然而然的。”
“这就是说,神甫,我是用思想,你们是用感觉,分别不过是这一点。”
可是,十二岁的于絮尔,她那种女性天生的机灵与巧思经过了高手的琢磨,成熟的感觉受着最细致的思想——宗教思想——的指导,终于懂得干爹既不信未来,也不信灵魂不死,既不信天意,也不信上帝。老人被纯洁的孩子紧紧追问之下,没法再把这个重大的秘密隐瞒下去。于絮尔那种天真的惊骇,他先觉得好玩;但看到她有时为之郁郁不乐,也就明白这忧郁所表示的感情多么深厚。凡是倾心相与的感情,什么事情都不容许有一点儿不调和,便是对不相干的问题也不许有参差的意见。有时,医生把干女儿受着最热烈最纯洁的情意鼓动、说话的声音也那么柔和、那么甜蜜的议论,当作一种跟他撒娇的举动,由她数说。的确,有信仰的人跟没有信仰的人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彼此根本不能了解。干女儿为上帝辩护,对干爹出言不逊,象一个宠惯的孩子对待母亲似的。教士和颜悦色的埋怨她,说这一类心胸高尚的人物,便是上帝也不肯随便加以屈辱的。小姑娘却引用大卫杀死巨人歌利亚的故事作答复。在这个如此温暖,如此完美,跟喜欢刺探家长里短的小市民完全隔绝的家庭生活中,唯一的不愉快便是关于宗教的龃龉,便是女孩儿不能劝干爹皈依上帝的遗憾。于絮尔慢慢的长大,进步,成为一个幽娴贞静,饱受基督教教育薰陶,在教堂门口使但羡来大为赞美的少女。她平日种花,弹琴,陪老人玩儿,侍候老人的起居,借此减轻些布吉瓦勒女人的工作;她的恬静的岁月就是这样消磨的。可是于絮尔一年来也有些不安的表现,引起老人担心;不安的原因早在意料之中,所以他只是为孩子的健康操心。另一方面,这敏锐的观察家,识见深远的医生,觉得于絮尔精神上多少也受到不安的影响,便象母亲对付女儿一样暗中侦察了一番,结果却看不见周围有什么能引起她爱情的男子,也就放心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正当这幕戏开场以前一个月,医生在精神生活方面遇到一件事,把他所有的信念象泥土似的翻了一个身。但为了这件事,我们必须把他行医时期的几桩大事概括的叙述一下,而我们的故事也可以因之更加生色。
十八世纪末期,梅斯麦的出现,把科学界分做两派,壁垒森严,不亚于格鲁克出现之后的艺术界。①从古以来,发明家都是到法国来教人公认他们的新发见的;因为语言明确,法兰西可以说是世界上传布消息的吹号手。梅斯麦把催眠术重新发掘出来以后,也到了法国①。
不久以前,哈内曼说过一句话:“致病医病的学说如果到了巴黎,就有前途了。”②
①十八世纪末格鲁克(原籍德国)与毕岂尼(原籍意大利)两大音乐家同为法国内廷供奉,在歌剧界各立门户,争执甚烈。
①梅斯麦(1934—1815)倡动物磁气之说,认为一切疾病皆可用磁性感应的原理治疗。一七七八年梅斯麦至巴黎行术,轰动一时,称为梅斯麦主义,其内容即今之催眠术,“磁性感应”为纯粹学理名称。
②德国医生哈内曼(1755—1843)所倡的“致病医病”说,大致是用药物在病人身上引起与所患的病症相同的现象,以治疗疾病。
梅特涅也和加尔说过:“你还是上法国去罢;只要人家取笑你是个驼子,你就出名啦。”
因此,梅斯麦有热烈的信徒,也有激烈的敌人,情形很象格鲁克党与毕岂尼党。法国的学术界大为骚动,郑重其事的展开辩论。辩论的结果尚未分晓,医学院已经把它所谓梅斯麦的江湖邪术,连同他的木盆,导引索,和他的理论,全部禁止了。①可是不能否认,梅斯麦这个奇妙的发明,也因为他抱着立致钜富的野心而大受损害。与学说有关的许多事实先是不大可靠,梅斯麦又昧于那无法衡量的,当时还没人观察到的流体②在自然界中的作用,更不知道把一种有三重面目的科学从各方面去探求,所以梅斯麦失败了。
①木盆与导引索,均为梅斯麦以磁性感应治病时的用具。
②古代的占星术、巫术、魔术,均认为世界上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流体,可用以解释宇宙之神秘。近代的灵学也相信有一流体为心与物中间的桥梁。巴尔扎克极好此种神秘学说,常于作品中为之张目。
催眠术的应用不止一端;在梅斯麦手里只是一个原则,以后的发展是不可限量的。发见的人固然缺乏天才;但一门和人类文明同时兴起的学术,埃及和迦勒底,希腊和印度,都曾加意培植的学术,在十八世纪的巴黎还跟伽利略的真理①在十六世纪遭到同样的命运,被宗教界和同样惊惶的唯物派哲学家两而夹攻:那为法国着想,为人类的智慧着想,的确是件大可惋惜的事。催眠术是耶稣最喜爱的学术,也是他传授给信徒们的一项神通;但教会对催眠术的态度,不比卢梭、伏尔泰、洛克、②孔狄亚克等等的信徒更有先见之明。这个人类的法宝,渊源极古而又好似极新的东西,百科全书派和教会中人都不能容纳。痉挛派的奇迹,虽有卡雷·德·蒙日隆留下珍贵的纪录,仍被教会和学者们冷淡的态度压倒了。③但这些奇迹的确是第一次号召大家去研究人身上的流体;那流体能够促发人体内部的力量,抵消外界因素促成的苦楚。但要作这个实验,先得承认那观察不到,触摸不到,衡量不出的流体是实有的;可惜这三个消极的形容词被当时的科学界看作虚无的代名词。而近代哲学就不承认空虚这回事。只要有十尺地位的空虚,世界就坍了!尤其在唯物主义者心目中,世界完全是实质,一切都有关连,一切都是机械的动作。
①十六世纪时伽利略因倡言太阳为宇宙中心与地球自转的学说,被教会强迫服罪。
②洛克(1632—1704),英国著名二元论哲学家。
③十八世纪二十年代,基督教冉森派教士弗朗索瓦·帕里斯,能为人作媒介而获致奇迹。其人死于一七二七年,一七二九年起,群众往其墓地瞻礼,多有当场抽搐,如发狂疾者,醒后则原有宿疾霍然而愈。奇迹之说由是更为盛行;此等信徒当时称为痉挛派。卡雷·德·蒙日隆(1686—1754)原为法国大理院法官,生活放荡;一七三一年时目击痉挛派之奇迹,乃改信冉森主义,并痛改前非,品行端正。后又着书证实痉挛派之事实,卒被政府逮捕,瘐死狱中。
狄德罗说过:
“世界是偶然产生的,不象上帝那样难以解释。无数的原因和偶然产生的无穷的变化,就能说明天地万物的现象。把《埃内阿斯》一书的全部铅字随便散掷,只要给我充分的时间与地位,我一定能掷出一部《埃内阿斯》的书版来。”这般可怜虫宁可把无论什么东西奉为神明,却不愿意承认有个上帝;但他们看到物质可以分析至于无穷,也觉得害怕了;其实那种物质的可分性是一切无法衡量的力在本质上都有的。洛克和孔狄亚克把自然科学的进步延迟了五十年,直到伟大的圣伊莱尔倡导物种原始统一论以后,这门科学才有惊人的发展。一部分不持一家之说的聪明人,把事实用心研究过了,始终信服梅斯麦主义。梅斯麦认为人身上有种敏锐的力,在意志鼓动之下,能用来控制另外一个人;遇到流体丰盛的时候,那种力还有治病的功能,而治疗的经过便是两个意志的斗争,是疾病与治疗的意志的斗争。梅斯麦还不大注意到梦游现象,那是皮赛居和德勒兹两人用功研究的;但大革命使这些发见都停顿了,让一般学者和取笑的人占了上风。为数极少的信徒中间,一部分是医生。而这般主张异说的少数派到死都受着同僚迫害。威望很高的巴黎医师公会,对付梅斯麦信徒象宗教战争一样严厉,手段的残酷,在伏尔泰提倡宽容的时代,可以说是无以复加了。正统派的医生拒绝跟赞成梅斯麦邪说的医生会诊。到一八二〇年时时候,被目为异端的人还是成为暗中排斥的对象。便是大革命的灾难与风暴,也没有能使那学术界的仇恨平息。社会上只有教士,法官和医生,才会恨到这般田地。从事专业的人永远是固执得可怕的。但另一方面,思想不是比人事更顽强吗?米诺雷的一个朋友,布瓦尔医生,服膺新说,把生活的安宁都为之牺牲了,巴黎医学院见了他非常头疼,但他的信心到死都没有动摇。米诺雷是拥护百科全书派最出力的健将,是梅斯麦的护法——戴斯隆医生的死敌,写的文章在论战中极有分量;他不但和老同学布瓦尔决裂,并且还加以迫害。对待布瓦尔的行为是米诺雷唯一的悔恨,使他暮年觉得良心不安。从米诺雷退休到奈穆尔以后,催眠术虽然被巴黎学术界继续引为笑谈,它本身却有了极大的进步。其实称呼催眠术最确当的名词是无重量流体学,①因为它的现象和光与电的性质最为相近。加尔的骨相学与拉瓦特的面相学是孪生的学术,两者之间有着因果关系;它们向许多生理学家指出不可捉摸的流体的痕迹;意志的许多现象便是从流体来的;情欲,习惯,脸相与头颅的形状,也是以流体为基础的。磁性感应的事实,梦游,未卜先知与出神入定的奇迹,一切使人进入心灵世界的事,越来越多了。农夫马丁与异人显形的奇事,和路易十八的谈话,都是经过证实的;②斯威登堡与亡人的交接,在德国是正式肯定的;③司各特写过千里眼的故事;把手相学,卜课学,占星学混合起来的某些占卜家,很有些奇妙的能力;局部麻痹与失却行动机能的事实;某些病症对横隔膜的影响:所有这些至少是很奇怪而同出一源的现象,可以破除许多人的怀疑,使最不关心的人也来作些实验。这种思潮在北欧很发达,在法国还很微弱,但浅薄的观察家称为奇妙的事实还是有的,不过在人事纷繁的巴黎漩涡中,象石沉大海一般不起作用罢了;米诺雷对这些情形更是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