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问:“那么侄儿,我还有别的承继人吗?”
“还有我的姑母,嫁给玛森-玛森家的,是你的姊妹。”
“不错,她丈夫是圣朗日田庄的总管。”
“姑父先死,接着姑母也死了,只留下一个女儿,最近嫁了克勒米耶-克勒米耶;他人很不错,只是还没找到差事。”
“啊!她就是我嫡亲的外甥女啰。我弟兄之中,一个当水手的,没娶亲就死了;一个当上尉的,在蒙特-勒日诺阵亡了,可见父系方面的人都完啦。那么我母系方面还有亲戚没有?我母亲是冉·玛森-勒弗罗家的人。”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冉·玛森-勒弗罗一家只剩一个女儿,嫁给克勒米耶-勒弗罗-迪奥尼斯,他承包军中的草料生意,死在断头台上的。他老婆因为家破人亡,郁郁闷闷的死了;留下一个女儿,嫁给勃弗罗-米诺雷,在蒙特罗种田,日子过得不错。他们的女儿最近嫁了玛森-勒弗罗,在蒙塔尔吉的公证人手下当书记,他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
“原来我的承继人不少哇,”医生高高兴兴的说着,要侄子陪他在奈穆尔镇上走走。微波荡漾的洛昂河在镇上横贯而过;两岸有些砌着平台的花园和整洁的屋子,单看外表,好象这地方竟是人间福地。
医生从大街拐进布尔乔亚街的当口,米诺雷-勒弗罗指着勒弗罗先生的一所屋子,说主人是巴黎有钱的五金商,最近才故世的。
“叔叔,这所漂亮屋子要出卖呢,临河还有一个挺好的花园。”
屋子前面有一个铺着石板的小院子,两旁是邻屋的界墙,邻居被浓密的树荫和蔓藤遮掉了。医生看着,说道:“进去瞧瞧罢。”
他走上很高的石梯,扶手高头摆着白的、蓝的珐琅盆,盆中柘榴红开得很盛。医生道:“原来底下还有地窖。”
象多数内地房屋的格式,屋子中间是一条过道,前通院子,后通花园;过道右边只有一间客厅,开着四扇窗,两扇朝院子,两扇朝花园;勒弗罗把其中一扇改做了门洞子,通到一所砖砌的花房,花房很深,从客厅直达河边,尽头又有一间恶俗不堪的中国式的水阁。
米诺雷老人道:“这花房盖上屋顶,铺上地板,就能安放我的藏书;那古怪的小建筑可以改做一间精雅的小书房。”
过道那一边,靠花园有一间餐室,墙壁是黑漆底子,画着金碧花卉。餐室后面是楼梯道,再往后去有一个放碗盏的小间,过去便是灶屋;灶屋的窗朝着院子,装有铁栅。二层楼上有两个兼带套房的卧室;顶上是几间搁楼,装着护壁板,还能住人。临着院子和花园的外墙,为了爬墙的藤萝,从上到下都钉着绿漆的木条子;临河一带砌着平台,摆着珐琅质的花盆。医生匆匆忙忙看了一遍,说道:
“嗯,勒弗罗-勒弗罗倒着实花了些钱!”
米诺雷-勒弗罗答道:“噢!花了很多呢!他喜欢花草,那真是胡闹!我女人说的:‘花有什么出息?’你瞧,还有一个巴黎画家把过道的壁上也画满着花呢。到处嵌着大镜子。平顶也重新做过,光是四角堆花的嵌线就要六法郎一尺。饭厅的地板都用小木块拼的,简直发疯!屋子并不因此多值一个钱。”
“好罢,侄儿,你替我买下来,帮我出点儿主意;我把我的地址写给你。其余的事,只要跟我的公证人接洽好了。”他走出门,又问了声:“对面住的是谁?”
车行老板回答:“是个逃亡贵族,叫做什么德·波唐杜埃骑士。”①
①大革命时,贵族多逃亡国外,一部分于拿破仑称帝后回国,多数均于路易十八复辟后回国。回国后一般人仍称之为逃亡贵族。
屋子买进以后,那名医并不搬来,却写信教侄儿出租。奈穆尔的公证人刚把事务所盘给首席帮办迪奥尼斯,便租下老勒弗罗的别墅。过了两年,正当拿破仑在奈穆尔附近作最后挣扎的时节,老公证人死了,医生的屋子又得另招房客。那些承继人空欢喜了一场,大失所望,认为他想回故乡的念头只是有钱人一时之兴,巴黎一定有什么得宠的人把他留着,将来会夺掉他们遗产的。米诺雷-勒弗罗的女人借此机会写信给医生。医生回信说,等巴黎和约签了字,路上没有了乱兵,交通恢复了,他立刻住到奈穆尔来。随后他带着两个病家来了一次,一个是救济院的建筑师,一个是家具商。这两人负责修理屋子,改造内部,搬运家具。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故世的公证人的厨娘荐去看守屋子,医生也就雇用了。虽则加蒂内与布里一带在那时是大局演变的中心,但承继人们一知道他们的叔叔,或是舅舅,或是表叔祖,要正式住到奈穆尔来的消息,他们的家属便心里痒痒的,但也差不多是名正言顺的,急于打听消息。大家在心里盘算:老人家是不是很有钱?是俭省的还是会花钱的?有没有存着什么终身年金?他们费了不知多少心计,经过不知多少暗中的刺探,终于打听出下面一些事实。
医生自从太太于絮尔·弥罗埃死了以后,在一七八九①至一八一三年间挣的钱照理是不少的,因为他从一八〇五起就担任皇帝的顾问医师;②但谁也不知道他财产的总数。他生活很简单,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包着一辆论年的马车,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开支了;他从来不请客,几乎老在外边吃饭。女管家因为不能跟着到奈穆尔来,非常气愤,告诉车行老板的女人泽莉,说医生手里有年息一万四的公债。他行医二十年,加上医院的主任医师,皇帝的顾问医师,学士会会员等等的头衔,业务收入当然格外可观;但历年存放所得,只有一万四的利息,可见他至多只积了十六万法郎。既然一年只能积蓄八千法郎,他不是有许多不良嗜好要满足,便是有许多善事要做;但女管家和泽莉都猜不透资产不丰的原因。事实上,米诺雷医生是巴黎最乐善好施的一个人,区里的居民对于他的告老还乡惋惜不置,但他和拉雷①一样,做的好事都是极秘密的。
他已经得了荣誉勋位四级勋章,最近路易十八又封他为圣米迦勒骑士,大概是他的退休使王上能够安插一个私人的缘故。一般承继人,看见老叔的华丽的家具和大量的藏书装运到奈穆尔来,觉得非常惬意。可是建筑师,漆匠,家具商,把一切都布置得极其舒服了,医生还是姗姗来迟。米诺雷-勒弗罗太太把屋子当作自己的产业一般,监督建筑师与家具商的工程。一个派来整理藏书的青年不慎对她漏出一句话,说医生抚养着一个孤女,叫做于絮尔。这消息使奈穆尔镇上大大的骚动了一阵。一八一五年正月,老人终于带着一个十个月的小娃娃和一个奶妈,不声不响的在屋子里安顿下来了。
那些惊慌的承继人都说:“于絮尔决不是他生的,他已经七十一岁②了!”
①时间上有误。上文提到医生妻子死于罗兰夫人之后,应为一七九三年。
②十九世纪上半期,法国人对拿破仑一世皆简称为皇帝。
①拉雷(1766—1842),著名的外科医生,以广行善事着称。
②医生出生于一七四六年,当时应为六十九而不是七十一岁。
玛森太太说:“不管她是什么关系,反正是我们心上的一块疙瘩!”
医生接待母系方面的表侄孙女相当冷淡。表侄孙婿玛森才盘进治安裁判所的书记职位;在所有的承继人中,他夫妇俩首先向医生提到处境艰难的话。玛森家并无财产。父亲在蒙塔尔吉当锁匠,为了拔清债务,年纪到了六十七还象年轻人一样的做活,将来决不会有什么遗产的。玛森太太的父亲,勒弗罗-米诺雷,新近受到战祸,死在蒙特罗,因为眼看自己的农庄烧了,田地荒了,牲畜也完了。
“从你叔公那儿,咱们一个子儿也弄不到的,”玛森对妻子说:她正怀着第二个孩子的身孕。可是医生私下给了他们一万法郎。玛森跟奈穆尔的公证人和书办都是朋友,便拿这笔钱去放高利贷,把四乡的农民狠命盘剥;多少年下来,据古鄙说,已经神不知鬼不觉的积到八万法郎了。
至于外甥女,医生凭着巴黎的人事关系,替外甥婿克勒米耶谋到了奈穆尔稽征员的职位,代他缴了保证金。米诺雷-勒弗罗丰衣足食,绝对不需要帮忙;但老叔对其余两个亲戚如此豪爽,泽莉看了不免心中妒忌,便带着儿子去拜见;他才十岁,不久要到巴黎进中学,据她说费用很贵。因为丰塔讷是米诺雷医生的病家,米诺雷就替侄孙在路易大帝中学弄到一个半费额子,进了四年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