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大家就用艺术家那种无心的、嘻嘻哈哈的态度肆意批评、讪笑和讥讽,使希波利特痛苦非常。他看见自己内心的秘密被人看得这么无足轻重,看见自己的爱情被人蹂躏和践踏,看见一个质朴的陌生少女被人这么肆意批评,不管这些批评正确与否,他的纯洁的心地使他感觉浑身不适。他装出反驳的样子,很认真地质问每一个人所说的究竟有什么根据,于是大家又重新哗笑起来。
“亲爱的朋友,你看见过男爵夫人的披肩没有?”苏舍说。
“这位小姑娘早上去圣母升天教堂的时候,你在后面跟过她没有?”格罗①画室的一个年轻学生约瑟夫·勃里杜说。
①格罗(1771—1835),拿破仑的宫廷画师。
“哦!她的母亲除了具备其它优点以外,还有一件灰色的袍子,我是把这件袍子当作典型的。”漫画家毕西沃说。
“听着,希波利特,”雕刻家接着说,“下午四点钟左右到这里来,分析分析母女俩走路的姿势。如果经过分析以后,你还有所怀疑,那么,我们就对你没有办法了:以后你尽可以讨你那个看门女人的女儿做老婆。”
画家带着一肚子的反感,离开了他的朋友们。他觉得阿黛拉伊德和她的母亲不会是他们所诽谤的那种人,他的内心深处,颇后悔怀疑了这个既美貌又天真的少女的纯洁品德。他到画室去,经过阿黛拉伊德寓所前面的时候,内心感受到那种任何人都无法自己欺骗自己的痛苦。他那样热烈地爱着德·鲁维尔小姐,即使她偷了他的钱袋,他依然爱着她。他的爱情仿佛从前德·格里厄骑士①对他情妇的爱情,直到他的情妇和其他堕落女人一起,坐着警局的车子被送进监狱的时候,他依然崇拜她,而且相信她的纯洁。“为什么我的爱情不能够感化她,把她改变成为一个最纯洁的女人?为什么任她去做坏事,堕落,而不向她伸出友谊的手?”他很愿意担负起这一使命。爱情是会利用一切的。担当起改造一个女子的使命,对于青年男子是最富有魅力的一件事。这种行为有某种浪漫的意味,非常适合那些被爱情激动着的心灵。难道这不是一种最伟大、最崇高和最美丽的自我牺牲吗?一般人的爱情在这种情况下可能终止和熄灭,而自己的爱情还能够这样继续发展:这岂不证明自己爱情的伟大?希波利特坐在自己的画室里,面对着自己的作品沉思着,眼泪在眼眶里滚动,使他眼前的画中人一片模糊。他手中始终拿着画笔,有时向画布走前几步,似乎要把颜色修淡一点,可是画笔始终没有碰到画布上。黑夜到了,他依然在那里呆着。黑暗把他从梦幻中唤醒,他下楼去,在楼梯上遇见年老的海军中将,他很忧郁地朝中将望了一眼,打个招呼,便转身逃走了。他本来想到他的两个女邻居家里去,然而一见中将那副以保护人自居的样子便冷了这条心,把他的决定打消了。他第一百次这样自问:是什么利害关系将这个拥有巨额财产和八万利勿尔年金收入的老头引进这五层楼上的寓所,每天晚上输掉四十来个法郎呢?这个关系,他相信已经猜着了。第二天和以后的几天,希波利特埋头工作,想借创作的兴奋和构思的艰苦来压倒他的爱情。他只成功了一半。钻研使他得到安慰,然而并不能冲淡他对于在阿黛拉伊德身边度过的那些愉快时刻的回忆。一天傍晚,他离开画室的时候,瞧见阿黛拉伊德家里的门半开着。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在窗口旁边。门和楼梯所构成的角度,使画家下楼时不能不望见阿黛拉伊德,他冷冷地向她打了一个招呼,向她投射了一道冷漠无情的眼光;然而他从本身的痛苦来猜想她的痛苦,就觉得自己的冷淡和眼光必然会使她的恋爱的心更受创伤,他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①德·格里厄骑士,法国普雷沃神甫(1697—1763)所着小说《曼侬·莱斯戈》的男主人公,他盲目地、疯狂地爱着曼侬。
他们两颗纯洁的心度过了这么些欢乐而甜蜜的日子,难道就用八天时间的轻蔑,和最深刻、最彻底的鄙视来结束吗?……这是可怕的结局!也许钱袋已经找到了,也许每天晚上阿黛拉伊德在等着他?这个简单而合乎情理的念头使希波利特更加后悔;他反躬自省,年轻姑娘对他的种种爱的表示,和过去那些使他着迷的喁喁情话,是否都不值得至少去调查一下,或者要求解释清楚呢?他为自己在整整一个星期内一直违抗着内心的这种愿望而感到羞愧。思想斗争的结果,他认为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于是他在当天晚上就跑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一看见面色苍白而消瘦的阿黛拉伊德,他的一切怀疑、一切坏的念头都烟消云散了。
“天呀!您怎么了?”向男爵夫人行过礼之后,他向阿黛拉伊德问道。
阿黛拉伊德什么都没有回答,只向他望了一望,眼光里充满着忧愁、悲哀和懊丧,使他浑身不安。
“您大概很劳累,”老妇人说,“您的样子有点变了。是我们害了您,您替我们画了这幅画像,耽误了您的时间,使您不得不赶画您的重要作品吧?”
希波利特很庆幸能够找到这样一个好借口来掩饰他的不礼貌的举动。
“对了,”他说,“我很忙,可是我也很痛苦……”
听见了这句话,阿黛拉伊德抬起头,望着她的恋人,她的带着关切的眼光里已经丝毫没有责备他的表情了。
“您一定以为我们对于您的幸福或者不幸丝毫不关心吧?”老妇人说。
“我错了,”他回答。“可是有些痛苦是不能够告诉任何人的,即使彼此的交情比我们之间的交情更深也不便相告……”
“开诚布公与否和友情的深浅,不应该用时间的长短来衡量。我见过有些老朋友遇到极大的不幸也不肯流一滴眼泪。”
男爵夫人摇着头说。
“不过您到底怎么了?”年轻人问阿黛拉伊德。
“哦,没有什么,”男爵夫人回答。“阿黛拉伊德熬了好几夜赶着完成一件女红,我告诉她早一天晚一天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她不听我的话……”
希波利特没有听下去。看见这两个如此高贵和宁静的面庞,他为自己的多疑而脸红起来,他把钱袋遗失的原因归之于他还不知道的某种偶然。对于他,这天晚上是非常愉快的,或许她也有同样的感觉。有些秘密是年轻的心了解得非常透彻的!阿黛拉伊德猜出了希波利特的思想。希波利特虽然不愿意坦白自己的错误,可是他已经承认错误,他回到恋人身边时比以前更爱她,对她更加亲热,希望用这种行动来换得她的暗中谅解。阿黛拉伊德享受着最完美和最甜蜜的快乐,以致她觉得即使付出前几天残酷地刺伤她的心的惨痛代价,也还是值得的。可是,德·鲁维尔男爵夫人的一句话,又扰乱了他们心灵的真正和谐与充满魔力的相互谅解。
“我们来玩纸牌好吗?”她说,“因为我的老朋友凯嘉鲁埃还想翻本哩。”
这句话勾起青年画家的一切恐惧,他满面通红地望着阿黛拉伊德的母亲;然而他从这张脸上只看见忠厚老实的表情,丝毫找不出虚伪的痕迹: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思想损坏面貌的魅力,脸上显出的聪敏伶俐并不包含任何不忠不信的成分,即使狡猾的表情也显得善良,更没有任何悔恨的表示扰乱脸上的宁静安详。于是他就在牌桌旁坐了下来。阿黛拉伊德借口说他不会打牌,要和他搭档,以便分担他的命运。在赌牌中希波利特瞧见她们母女两人作着暗号,而且他又赢钱,更使他心神不安;然而到牌局将近终了的时候,最后一副牌竟使他们两人反而欠了男爵夫人的钱。画家把手从桌子上缩回来,想从背心口袋里摸钱来付帐,突然间他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只钱袋,阿黛拉伊德什么时候偷偷地把它放在那里,他竟没有看见;可怜的阿黛拉伊德拿着他的旧钱袋,装出在里面找钱来付给她母亲的样子。希波利特浑身的血液都猛然向他心里涌上来,使他几乎丧失知觉。他的旧钱袋已经被这只新钱袋掉换过了,新钱袋绣着金珠,里面装着他的十五个金路易。钱袋的环子、流苏,都是第一流的物品,证明阿黛拉伊德趣味的高雅。毫无疑问,她一定把自己的全部私蓄,都花在这件可爱的制品上。说画家赠送的那幅画像只应得到这种充满情意的报酬,确也不能比这说得更巧妙的了。陶醉在幸福中的希波利特回过头来望着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他看见她们正为着她们的巧计能够成功而快活得发抖。他觉得自己渺小、卑鄙、愚蠢;他想重重地处罚自己,撕碎自己的心。泪水涌上他的眼睛;一种不可抵抗的力量使他站起来,用臂膀搂住阿黛拉伊德,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用力吻了她一下;然后,怀着艺术家的真诚望着男爵夫人,高声说道:“我请求您让我娶她做妻子。”
阿黛拉伊德半怒半喜地朝画家望了一眼,男爵夫人有点吃惊,正想找句话来回答他,突然间门铃响了起来。年老的海军中将,他的影子,和施奈尔的母亲一齐在门口出现。希波利特虽然将自己烦恼的原因瞒住母亲,可是他的母亲仍然猜着了八九分;她跑到他的朋友处打听,他们告诉她关于阿黛拉伊德的一切。她听见这些诽谤的话惊吓起来,从楼下门房的女人处打听出海军中将的名字是德·凯嘉鲁埃伯爵,她找到了伯爵,告诉他外间的一切传闻。伯爵愤怒得跳起来。
“我要跑去,”他喊道,“把这班流氓的耳朵割下来!”海军中将在盛怒中把自己赌博时故意输钱的秘密也告诉了施奈尔夫人:由于男爵夫人拒绝人家的任何布施,他只能用这种巧妙的方法来援助她。
施奈尔夫人和德·鲁维尔夫人打过招呼以后,德·鲁维尔夫人望望德·凯嘉鲁埃伯爵、那位已故德·凯嘉鲁埃伯爵夫人的老朋友杜·阿尔嘉骑士、希波利特和阿黛拉伊德,满怀欢喜地说:
“看起来我们今天晚上是一家人①大团圆呀!”
①德·鲁维尔夫人说“一家人”,就间接回答了画家:她同意把女儿嫁给他。
一八三二年五月,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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