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仅仅您的母亲吗?”他问。
“哦!我吗,我太幸福了。”
画家低下头,一言不发,这句话的音调在他心里所引起的感情是那样强烈,他害怕起来。于是他们两人都觉出这种情势继续下去的危险性,便一齐走下楼来,把画像挂在原来的地方。这天晚上,希波利特第一次在男爵夫人家里吃饭。男爵夫人满面流泪,在无限感动中竟想抱吻他。晚上,那个老贵族,德·鲁维尔男爵往日情同手足的伙伴,特地来告诉她们,他已经晋级为海军中将。因为他从陆地穿过德国和俄罗斯,也被算作他的海战战绩了。他看见那画像时,热烈地紧握画家的手,嘴里喊道:
“凭良心说,虽然我们这副老骨头的样子并不值得保存下来,可是我真情愿出五百金币的代价,来得到象我的老朋友鲁维尔这样一幅逼真的画像。”
听见他提出这样的建议,男爵夫人微笑地望着她的年轻朋友,脸上闪现出感激的表情。希波利特以为老贵族肯出这么高的代价来请他画像,目的一定是想付给他两幅画的代价,包括他已经完成的那幅在内。这个念头伤害了他的艺术家的自尊心,同时恐怕也带点吃醋的成分,他回了一句:
“先生,如果我肯替人画像,我就不会画这一幅了。”
海军中将咬着嘴唇不作声,开始玩起纸牌来。画家坐在阿黛拉伊德旁边,阿黛拉伊德建议和他玩六个王的皮克①,他接受了。他一面打着牌,一面很惊奇地发现德·鲁维尔夫人正在非常热心地玩牌。他从未见过这位年老的男爵夫人流露出这么热切希望赢钱的表情,也从未见过她在摸着老贵族的金币时,露出那种满心欢喜的神态。整个晚上,不快的猜疑扰乱了希波利特的幸福,使他产生了提防的思想。德·鲁维尔夫人是靠赌钱为生的吗?难道她现在赌钱是为了还债,或者为了什么迫切的需要吗?难道她没有付房租吗?这个老头子看上去相当机灵,不会让人家毫无代价地把他的钱骗走的。
①皮克,一种纸牌的名称,纸牌共三十二张,每人可以换两次牌,以算分数来计输赢。
他这么有钱,是什么利害关系将他吸引到这个贫苦的家庭来的呢?为什么他过去和阿黛拉伊德那么亲昵,突然又疏远起来?也许他是有权利这样亲昵的吧?这一连串不由自主的考虑刺激着他,使他用新的眼光很留神地观察老头子和男爵夫人。他觉得老头子和男爵夫人时常用眼睛从斜刺里望着他和阿黛拉伊德,脸上露出会意和心照不宣的神情,使他觉得异常不快。“他们在骗我吗?”这是希波利特心里新产生的念头,可怕的、有损他人声誉的念头,而且他偏偏相当相信这个念头的正确性,结果使他痛苦非常。他想一直逗留到两个老头子离开以后,以便找一个机会来证实或者消除他的怀疑。他把钱袋拿出来,把输掉的钱交给阿黛拉伊德。由于刚才的思想如尖刀一般刺痛他的心,他把钱袋放在桌子上以后,又浸沉在自己的思索中。过了一会,他为自己的默默无言感到羞惭,便站起身来,回答了德·鲁维尔夫人一句普通的问话,走到她跟前去,以便一面说话,一面更仔细地端详端详这张苍老的面容。最后,他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离去。下了几级楼梯,他又回去取他遗忘在那里的钱袋。
“我把钱袋忘在这里了,”他对年轻姑娘说。
“没有呀!”她满面通红地回答。
“我记得是放在这儿的,”他指着那张牌桌说。
阿黛拉伊德和男爵夫人都说没有看见桌子上有钱袋,他真为她们感到羞耻;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她们,使她们笑了起来。他面色苍白,摸着自己的背心说:
“我弄错了,一定在我身上。”
钱袋里面一边有十五个金路易,另一边有些零钱。这样明目张胆地偷人家的东西,又这么无耻地否认,这使希波利特对于他的两位邻居的道德如何已不再怀疑。他在楼梯上站了一会,很吃力地走下来:他双腿哆嗦,头发晕,淌着汗,打着战,简直迈不动步,他在和全部希望破灭所带来的残酷打击斗争着。从这时起,他从记忆中找到一连串表面上似乎无关紧要,但现在都能够作为他可怕的怀疑的根据的事实,这些事实一方面为他证明了最近发生的这件事的真实性,同时使他睁开眼睛,看清了这两个女人的人格和生活。那么她们是等到把画像送给她们以后才偷这个钱袋的喽?如果是这样,她们的盗窃行为似乎就更加卑鄙。更不幸的是,画家突然间想起,这两三个晚上,阿黛拉伊德装出年轻姑娘好奇的样子,表面上似乎在研究他的钱袋上破旧的丝线网的特别织法,实际上大概就在偷看里面有多少钱;当时她那表面上似乎毫无恶意的玩笑,现在看来无疑是在窥探什么时候钱袋里的钱多,好下手偷窃了。
“那个年老的海军中将大概有很正当的理由,不想娶阿黛拉伊德了,于是男爵夫人就想叫我……”想到这里,他停了下来,并没有想下去,因为另一个更合理的思想打倒了他的头一个想法:“如果男爵夫人,”他想,“希望我娶她的女儿,她们就不会偷我的钱了。”为了不抛弃他的幻想,不放弃他那根深蒂固的爱情,他又极力从偶然中寻找解释。
“我的钱袋大概掉在地上了,”他想,“也许掉在我们靠背椅上了。说不定还在我身上,我这人是多么心不在焉啊!”
他动作很快地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索一遍,可是并没有找到那只可恨的钱袋。他的残酷无情的记忆力将事件发生的经过一一重新展现出来。他清清楚楚看见他的钱袋张开着放在牌桌上;他对这失窃已经不再有任何怀疑了,不过他原谅阿黛拉伊德,他对自己说,对于贫苦的人,是不能这么轻易加以判断的。在这件表面上非常堕落的行为下面,一定隐藏着一些秘密。他希望那个骄傲而高贵的面庞不是一副假面具。只是这套破旧的房间在他眼中,已完全失去了美化一切的爱情所产生的诗意:他看到这套房间又污秽,又破旧,而将它看作缺乏高尚品质、无所事事和不道德的内心生活的代表。我们的内心感情,不是可以从环绕着我们的事物中看出来吗?第二天早上,他一夜没睡就起来了。他内心的痛苦,也可以说是他精神上的重病,又加重了许多。丧失了朝思暮想的幸福,放弃一切前程,比起丧失已经感受到的幸福——即使这幸福很完善——那痛苦更加剧烈:希望难道不比回忆更美好吗?我们的心灵突然投入深思熟虑中,这种深思熟虑好象漫无边际的大海,我们可以在海中畅游一阵,可是最后我们的爱情必然在这大海中沉溺和死亡。而且这是非常可怕的死亡。情感难道不是我们生命中最光辉灿烂的部分么?这种部分的死亡,使脆弱或坚强的人,都遭受到由于希望的幻灭和爱情的受骗而引起的极度的惨痛。青年画家的情况正是如此。他大清早就出了门,跑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的树荫下面徘徊,专心一意地思索,忘记了世上的一切。事有凑巧,他在那里遇见一个很亲密的朋友,中学和美术学校的同学,他们两人曾经住在一起,感情比亲兄弟还要好。
“喂!希波利特,你有什么心事?”弗朗索瓦·苏舍对他说。苏舍是一位青年雕刻家,刚刚获得“大奖金”,最近就要赴罗马深造。
“我十二万分的不幸,”希波利特很沉重地回答。
“只有恋爱能够使你忧愁。因为除此之外,金钱、荣誉、地位,你都不缺乏。”
不知不觉间,画家就将自己的心事和恋爱经过说了出来。
当他提到苏雷讷街,而且说是住在五层楼的一个姑娘时,苏舍快活地叫起来:
“慢着!这个小姑娘就是我每天跑到圣母升天教堂去看的那一个,我正在追求她咧。可是,亲爱的,我们大家都认识她呀!你说她的母亲是一个男爵夫人!你相信有住在五层楼的男爵夫人吗?呸!呀,你真是一个天真无邪的人。我们每天就在这条小路上看见她的母亲;这位老太太的面孔和态度就足够说明一切了。怎么!从她拿着提包走路的神态,你还猜不出她是哪一种女人吗?”
两个朋友散步了好久,有几个认识苏舍或施奈尔的青年也跑过来和他们聚在一起。年轻的雕刻家并没有把画家的遭遇当作了不起的一件事,他把事实经过告诉了其余的青年。
“喏,他也见过那个小姑娘的!”他指着一个青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