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阿尔嘉,每次打纸牌,我总是输的,”老贵族说。
“您不懂得怎样垫牌,”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回答。
“这三个月来我简直一次也没赢过,”他又说。
“伯爵先生,您有‘爱司’吗?”老妇人问道。
“有的。还要记一分,”他说。
“您愿意让我教您吗?”阿黛拉伊德说。
“不,不,你呆在我对面。天晓得!假如你不在我对面,那损失就更大了。”
牌终于打完了。老贵族把钱袋拿出来,取了两个金路易①扔在桌子上,带点气恼的样子。
①金路易,法国古币,上铸路易十四像,故云。
“四十法郎,真象金子一样,”他说。“天呀!十一点钟了。”
“十一点钟了。”演哑巴角色的人跟着重复了一句,眼睛望着画家。
这句话传到年轻人的耳朵里似乎比其他谈话更加清晰,他想:是告辞的时候了。于是他从默想中回到现实世界来,找机会说了几句客套话,向男爵夫人、她的女儿,和两个陌生人致了敬礼,辞别出来,沉溺在初恋的幸福中,根本不设法去分析一下当天晚上发生的各种小事情。
第二天,青年画家感到有一种异常强烈的欲望,想再看看阿黛拉伊德。如果他感情用事,可能早上六点钟一到画室以后就下去找他的两个女邻居了。可是他还有相当的理智,一直等到下午。到他觉得可以到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去的时候,便立刻下楼,扯了扯门铃,心猛烈地跳动着。勒赛尼厄小姐出来开门,他象一个少女般涨红了脸,很羞怯地向她要德·鲁维尔男爵的画像。
“请进来呀,”阿黛拉伊德对他说,她显然听见了他从画室走下来的声音。
画家跟着她走进去,满面羞涩,举止失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幸福使他变得无比地笨拙。整整一个上午他想着接近她,他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对自己说:“我要下去了!”可是始终没有下去;现在他看见了阿黛拉伊德,倾听着她的袍子的窸窣声,这对于他简直就是过度的享受,以致这种感觉如果持续太久,就会损伤他的元气。人心有一种特别的性能,有时它会对一些微不足道的东西给予最高的评价。如果一个旅行家曾经冒着生命危险来找寻一些草木,等他达到目的的时候,尽管他所采摘的只是一株草或一片不知名的树叶,他不也会感到无上的快乐么!在恋爱中一切细微的东西也是如此。老妇人不在客厅里。年轻姑娘单独和画家两人走进客厅以后,搬了一张椅子准备取那幅画;可是她发现自己必须用脚踩在五斗橱上才能把画取下来,她转过身子,满脸通红地对希波利特说:
“我够不着,您愿意自己把画取下来吗?”
从她脸上的表情和说话的声音看来,她这请求的真正原因是处女的娇羞;青年人也这样理解她的意思,就向她投射了一个会意的眼色,这种眼色正是最温柔的爱情的语言。阿黛拉伊德看见他猜出自己的心思,不由得用一个处女独有的自尊的动作,把眼睛低垂下来。画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而且有点害怕起来,只好取下那幅画,拿到窗户附近的阳光里,很郑重其事地看了一阵,对勒赛尼厄小姐只说了一句:“我过不了多久就拿回来还您,”就走回去了。在这短短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个都受到非常强烈的震动,这在他们心里产生的影响,仿佛是把一块石头抛到湖心所产生的波动一样。多少最温柔的思想一个接一个地产生,既难以形容,又迅速地增加,似乎毫无目的地摇撼着心灵,宛如湖水的波纹从石块落下来的地方作圆圈状散开,在水面久久荡漾着一般。希波利特拿着画像,回到自己的画室。他的画架上早就张开了一块画布,调色板上堆满了颜料;画笔早就洗涤干净,工作的地方和光线都已挑选好。因此,他立刻开始工作,而且凭着艺术家那种一时冲动的热忱,一直工作到晚饭时分。当天晚上他又来到德·鲁维尔男爵夫人家中,在那里从九点钟一直逗留到十一点。除了谈话的题目不同之外,这天晚上和前一天晚上的情景几乎完全相同。两个老头子在相同的时间到来,开始相同的牌局,赌博的人说了相同的几句话,阿黛拉伊德的朋友所输的钱和前一天晚上所输的数目完全相同。只有希波利特胆子大了一点,敢和年轻姑娘谈话了。
一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在这段时间中,画家和阿黛拉伊德两人的感情缓慢地、愉快地逐渐转变到心心相印的地步。
因此,阿黛拉伊德迎接她朋友的眼光一天比一天变得更加亲昵,更加信任,更加快活,更加坦白;她的声音、她的态度似乎更加动人,更加亲热。施奈尔想学玩纸牌。他既不懂,又是初学,自然一再打错;结果象那个老头子一样,几乎每玩必输。一对恋人相互间并没有说出自己的爱情,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他们彼此是属于对方的。他们笑着,倾谈着,交流着思想,谈着他们自己,仿佛两个天真的孩子,相识只不过一天,却象三年的老朋友那样谈着。希波利特很喜欢提出种种要挟,来探测他羞怯的女友爱他的程度。这种假意的赌气和撒娇,是任何在恋爱中的少男少女,即使是比较笨拙的,都会经常使用的,就象母亲所宠爱的孩子经常向母亲要挟一样;然而胆怯和热恋着的阿黛拉伊德却很认真,对他的要挟作了不少让步。就这样,阿黛拉伊德很快就改变了她和老伯爵之间的亲昵随便的态度。每逢老头子很随便地吻她的双手或脖子的时候,画家总是满脸不快,而且声音粗暴,言语简短,阿黛拉伊德很明白他的意思。在她这方面,勒赛尼厄小姐没过多久,也开始要求她的恋人把日常生活的一举一动都向她报告:如果哪天晚上他没有来,她就感觉痛苦和焦虑不安;等他再来的时候,她就用很巧妙的方法责备他,使得画家从此很少和朋友来往,很少到社交场所去。有时画家从德·鲁维尔夫人家里出来,已经是晚上十一点钟,他仍然去访问朋友,到巴黎社交界著名的沙龙里去,阿黛拉伊德知道以后,就很坦率地表现出女子妒忌的天性。她先是说这种生活方式有害于健康;继而声称:“一个男子如果同时和几个女子来往而且向她们大献殷勤,他就不能被人热爱。”她说的时候带着恋人的声调、手势和眼色,使得她的谈话具有无限威力。
画家一方面受这个多情的年轻姑娘的要挟,一方面受爱情的驱使,竟足不出户地生活在这狭小的寓所中。在这里,一切都使他快乐。总之,他们的爱情是从未有过的纯洁和热烈的爱情。有许多人借助牺牲来相互证明他们的爱情,他们两人爱情的增长却建筑在双方的信赖和体贴上。他们两人之间经常交换着柔情蜜意,使得他们自己也分不出到底谁的情意重些,谁的情意轻些。不知不觉地,相互的吸引使他们两颗心结合得更加紧密。这种真情实意进展得这么快,以致从画家跌下来而认识阿黛拉伊德的时候起,只不过两个月光景,他们的生命已经结合为一体。一清早,姑娘听见画家的脚步声时就对自己说:“他已经来了!”希波利特在晚饭时分回到母亲那里去时,总要来探望他的两个邻居;晚上,他又在习惯的时间飞奔到她们家里去,非常准时。因此,即使一个在恋爱中非常专制而且要求很高的女子,在青年画家的行为中,也丝毫找不出可以吹毛求疵的地方。在阿黛拉伊德那种年龄,自然向往着理想的恋人,现在眼看她的理想已经很完美地实现了,她自然尝到了无边的、纯正的幸福的滋味。老贵族来得比较少了,怀着醋意的希波利特代替了他在赌桌上的位置,经常地输钱。只是在幸福当中,他想起了德·鲁维尔夫人家境的贫困——这一点,他已经得到充分证明,——一种不愉快的思想就会向他袭来。已经不止一次,他在回家的时候自己想:“怎么?每天晚上赚二十个法郎吗?”于是他不敢再想下去,害怕承认自己卑鄙的怀疑。他花了两个月时间来画那幅人像,等到画完,喷好上光油,装上框子以后,他认为那是自己最得意的作品之一。德·鲁维尔男爵夫人一直没有提过这幅画,是不在乎吗?还是自尊心的关系?画家也不想寻找这种沉默的原因。他很快活地和阿黛拉伊德在私底下商量,要等德·鲁维尔夫人不在家的时候把画像挂起来。于是有一天,阿黛拉伊德的母亲依照平时的习惯到杜伊勒里王家花园去散步的时候,阿黛拉伊德借口要在画室光线充足的地方看一看那幅画,第一次单独一人走上希波利特的画室。她在画像的前面,一言不发地呆住了,一切女性的感情都融化在对这幅画的欣赏中。这些感情,总括一句,不就是对于所爱的人的崇拜吗?她的默默无言,引起了画家的不安。他俯下身来望她的时候,她只把手伸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两行热泪从她的眼睛里滚滚而下。希波利特握住她的手,用嘴在上面到处都吻遍了。半晌功夫,他们两人默默无言地相互注视着,想表白自己的爱情,可是又不敢。画家始终把阿黛拉伊德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两人的手同样地发热,同样地颤动,使他们明白了对方的心正在和自己的一样剧烈地跳动。年轻姑娘激动得太厉害,她慢慢地离开希波利特,一片天真地望着他说:
“您将使我的母亲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