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

弄个记事本,写上一周每天我应当干什么,这才算聪明地支配自己的时间。自己决定行动,事先毫无顾忌地决定下来,就可以确信每天早晨不必看天气行事了。我从记事本中汲取责任感。我提前一周就写出来,以便有足够的时间置于脑后,为自己制造一些出乎意料的情况,这也是我的生活方式所不可或缺的。这样,我每天晚上睡觉时,面对的是一个未知的、又已经由我安排好了的明天。

我的记事本分两部分:这边一页写上我将做什么,而在对面那页上,每天晚上我记下自己干了什么。然后做个比较,勾销已做的事,而没有做到的亏欠的部分,就变为我本来应当做的事情了。我再写到十二月份上,这就促使我从精神上考虑了。这种办法是三天前开始的。

因此,今天早晨,面对标示的计划:要在六点钟起床,我则写上:“七点起床”,并在括号中加一句:负意外。再往下看,本上有各种记录:

给古斯塔夫和莱翁写信。

奇怪没有收到儒尔的信。

去看贡特朗。

考虑理查德的个性。

担心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

争取时间去植物园,为写《帕吕德》研究眼于草的变种。

晚间在安棋尔家度过。

接下来是这种想法:

“有些事人们每天周而复始地做,只因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毫无进展,甚至连维持都谈不上……然而;人又不能什么也不干……困兽在空间中的运动,或潮汐在海滩上的运动都是在时间之中。”还记得我是经过一家带露天座的餐馆时,看见招待端盘子撤盘子,才产生这个念头。我在下面写道:“适用于《帕吕德》。我准备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关十我的儿个好友的思考和偶发事件,我都集中收在小写字台里,每个人一个抽屉。我取出一叠来,又念道:

理查德第一页:

杰出的人,完全值得我敬重。

第二页:

通过锲而不舍的努力,终于脱离父母死后他所陷入的穷苦境地。奶奶还活着,但是好几年来,她又返回童年的性情;他又孝顺又温柔,像常见的孝敬老人那样,给予奶奶无微不至的照顾。他出于好德之心,娶了一个比他还穷苦的女子,以其专一为妻子营造幸福。四个孩子。我是一个瘸腿小女孩的教父。

第三页:

理查德当年对我父亲极为敬重,他是我最可靠的朋友。他虽然从未看过我写的任何作品,却敢说完全了解我;这就允许我写《帕吕德》了:我想蒂提尔时便联想到他;我真希望根本不认识他。安棋尔和他不相识;他俩相见彼此难以理解。

第四页:

我不幸很受理查德的敬重,因此之故,我什么也不敢做了。一种敬重,只要不能停止珍视,就不容易摆脱。理查德时常激动地向我断言,我干不出坏事来;而我有时要决定行动,却被他这话拉住了。理查德高度评价我这种消极状态;将我推上了美德之路的,是像他那样的一些人,而将我维系在这条路上的,则是这种消极状态。他经常把接受称作美德,因为这是允许穷人所具有的。

第五页:

理查德终日在办公室工作,晚上守在妻子身边,念念报纸,好有话题聊天。他问过我:“帕伊隆的新剧在法兰西剧院演出,您去看过吗?”他了解所有新到的东西。他知道我要去植物园,就问我:“您要去瞧大猩猩吗?”理查德把我看作大孩子,这是我无法容忍的;我做什么他都不当回事儿,我要向他讲述一下《帕吕德》。

第六页:

他妻子叫于絮珥。

我拿起第七页,写道:

“凡是于己无利的行业,都是可怕的,只能挣点儿钱的行业——挣得极少,必须不断地从头做起。简直停滞不前!临终时,他们一生干了什么呢?他们恪尽职守。我完全相信!他们的职守同他们一样渺小。”对我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否则的话,我看自己也同他们不相上下了。我们的生存,的的确确应当有点儿变化。

仆人给我送来点心和信件,恰好有儒尔一封信,我还一直奇怪没有他的音信。出于健康考虑,我像每天早晨那样,称了称体重;我给莱翁和古斯埃夫各写了几句话,这才边喝我每天的一碗牛奶(按照一些湖畔派诗人的做法),边思考道:“于贝尔半点也不理解《帕吕德》,他就是想不通,一个作者一旦不再为提供情况而写作,也就不会写出让人消遣的东西了。蒂提尔令他厌烦;他不明白不是社会状况的一种状态;他因为自己在忙碌,就自认为与这种状态无关;恐怕我解释得相当糟。一切都会如意的,他这样想,既然蒂提尔挺满意;然而,正是因为蒂提尔满意,我才要停止满意了。反之,还应当气愤。我要让蒂提尔安常处顺到可鄙的程度……”我正要考虑理查德的个性,忽听门铃响了,正是他本人递上名片之后进来了。我略微有点儿烦,只因不能很好考虑在场的人。

“啊!亲爱的朋友!”我边拥抱他,边高声说道。“这也太凑巧啦!今天早晨,我正要想到您呢。”

“我来求您帮个忙,”他说道。“唔!也不算什么;不过,由于您也没有什么事干,我就想您可以让给我片刻。我需要一个推荐人,您得替我担保;我在路上向您解释吧。快点儿:十点钟我得赶到办公室。”

我就怕显得无所事事,于是答道:

“幸好还不到九点钟,我们还有时间;可是一完事儿,我就得去植物园。”

“唔!唔!”他接口说道:“您去看新到的……”

“不,亲爱的理查德,”我装出很自然的样子截口说道,“我不去看大猩猩;为了创作《帕吕德》,我必须去那里研究小眼子菜的一些变种。”

我随即就怪理查德引出我这愚蠢的回答。他噤声了,怕我们无知妄谈。我心想:他本可以纵声大笑。但是他不敢。他这种怜悯之心叫我受不了。显而易见,他觉得我荒谬。他向我掩饰自己的感觉,以便阻止我向他表示类似的感觉。其实,我们产生这种感觉彼此都知道。我们双方的敬重也相互依存,不能轻举妄动;他不敢撤回对我的敬重,惟恐我对他的敬重也同时跌落了。他对我和蔼可亲的态度有几分俯就的意味……哼!管他呢,我要讲述《帕吕德》,于是,我轻声说道:

“您妻子好吗?”

理查德立即接过话头,独自讲起来:

“于絮珥?哦!我那可怜的朋友!现在她太累眼睛了,这也怪我;要我对您讲讲吗,亲爱的朋友?这情况我对任何人都不会讲的……但是,我了解您的友谊,肯定能守口如瓶。事情的全部经过是这样的。我的内弟埃杜阿尔急需一笔钱,必须弄到。于絮珥全知道了,是她弟妹雅娜当天来找她谈的。这样一来,我的抽屉几乎都空了,为了付厨娘的工钱,就不得不取消阿尔贝的小提琴课。我很难过,这是他在漫长的康复期间的惟一消遣。我不知道厨娘怎么得知了风声,这个可怜的姑娘特别依恋我们;您很熟悉,她就是路易丝。她流着泪来找我们,说她宁愿不吃饭,也不能让阿尔贝伤心。只能接受,以免挫伤这个善良的姑娘。不过,我心下也暗暗决定,每天夜里等妻子以为我睡着之后,两点钟再起来,翻译英语文章,我知道哪儿能发表,借此凑足我们亏欠好心的路易丝的钱。”

“头一个夜晚,一切顺利。于絮珥睡得很深沉。第二天夜里,我刚刚坐定,忽然看见谁来啦?……于絮珥!她也萌生了同样的念头:为了付给路易丝工钱,她要制做壁炉隔热扇,做好了知道去哪儿卖。您也知道,她有几分画水彩画的才能……做出的东西很可爱,我的朋友……我们两个都很激动,相互拥抱并流下眼泪。我怎么劝她去睡觉也是徒然,其实,她干一会儿就累了,但她绝不肯去休息;她恳求我,让她留在我身边干活,把这当作最大友谊的明证。我只好同意,可是,她的确累呀。我们每天夜晚这样做,也就是守夜时间长一些,只不过我们彼此不再隐瞒了,就认为没有必要先睡下再起来干活了。”

“您讲的这事儿,真是感人极了。”我高声说道;但是心里却想:不行,恰恰相反,我永远也不能向他谈《帕吕德》。接着我又低声说道:“亲爱的理查德!要相信,我非常理解您的忧愁,您的确很不幸。”

“不,我的朋友,”他对我说,“不能说我不幸。我得到的东西极少,但是用这极少的东西,我就营造了我的幸福。我向您讲述我这事儿,您以为是要引起您的同情吗?自己由爱和敬重围着,晚上又在于絮珥身边工作……这种种快乐,拿什么换取我也不肯……”

我们沉默半晌,我又问道:“孩子们怎么样?”

“可怜的孩子!”他说道,“正是他们叫我犯愁:他们需要的是户外新鲜空气,是阳光下的游戏;而居室太狭窄,人在里面生活都变小了。我呢,倒无所谓,人老了,这种情况也就认了……然而,我的孩子不快活,为此我很痛苦。”

“不错,”我又说道,“您家是叫人觉得有点闭塞;可是,窗户开得太大,街上的各种气味全上来了……还好,有卢森堡公园……这甚至还是个主题,可以……”我马上又想道:“不,我绝不能对他谈《帕吕德》……”我心里这样一嘀咕,就换了一副陷入沉思的神态了。

过了一会儿,我正要询问祖母的情况,理查德却向我示意:我们已经到了。

“于贝尔已经在那儿了,”他说道。“对了,我一点儿还没有向您说明呢……我得找两个保人。算了,您会明白的……到时候看材料。”

“我想你们彼此认识。”在我同我挚友握手的时候,理查德补充一句。我的挚友已抢着问道:“喂!《帕吕德》进展如何?”我更加用力地握他的手,同时压低声音说道:“嘘!现在别问!等一会儿你跟我走,我们再谈好了。”

于贝尔和我签完了字,便辞别理查德,同路而行。他正巧要到植物园那边,去上一堂分娩实践课。

“哦,是这样,”我开口讲道,“你还记得海番鸭吧:我说过蒂提尔打了四只。根本没那事儿!他打不了:禁止打猎。马上就会来个神甫,他要对蒂提尔说:‘教会看到蒂提尔吃野鸭,会感到很悲伤,因为这是容易引人犯罪的猎物,人们避之犹恐不及;罪孽到处在等待我们,在拿不准的时候,宁可舍弃;我们应当喜爱苦行,教会了解不少绝妙的苦行之法,其功效十分可靠。——我会冒昧地劝导一位兄弟:请吃,请吃泥塘里面的蛆吧。”

“神甫前脚刚走,一名医生后脚又来了,他说道:‘您要吃野鸭!您还不知道,这非常危险!这一带沼泽有恶性热病,要特别当心;应当让您的血液适应;以毒攻毒①,蒂提尔!请吃泥塘里面的蛆虫(泥中之蛆)②,蛆虫体内聚积了沼泽的精华,而且这种食物富有营养。”

①原文为拉丁文。

②原文为拉丁文。

“哦,呸!”于贝尔说道。

“是不是?”我又说道,“这一切,虚假到了极点。你能想得到,那不过是个猎场看守员!然而,最令人吃惊的,还是蒂提尔品尝了,几天之后就吃习惯了;再过一阵儿,他会觉得蛆虫美味可口。说说看!蒂提尔够可恶的吧?”

“他是个幸福的人。”于贝尔说道。

“那好,谈谈别的事儿吧。”我不耐烦了,高声说道。忽然想起于贝尔和安棋尔的关系应当引起我的不安,我就把他往这个话题上引:

“多单调啊!”我沉默一会儿,又开口说道。“没有一个重大事件!看来应当想法儿搅动一下我们的生活。不过,激情是发明不出来的!再说,我只认识安棋尔;她和我呢,我们从来没有以毅然决然的方式相爱:今天晚上我要对她讲的话,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对她讲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我说一句话都等一等。他却保持沉默。于是,我只好机械地讲下去:

“我呢,倒无所谓,因为我在写《帕吕德》,可是,叫我难以容忍的是,她不理解这种状态……甚至正是这种情况使我产生写《帕吕德》的念头。”

于贝尔终于忍不住了:“如果她这样挺幸福,你干吗去搅扰她呢?”

“其实,她并不幸福啊,我亲爱的朋友。她自以为幸福,只因为她认识不到自己的状态。你完全清楚,平庸再加上盲目,那就更可悲了。”

“你要让她睁开眼睛,你不遗余力做的结果,不就是让她感到不幸吗?”

“那样就相当可观了,至少她不再感到满足;她要求索。”但是,我不能再进一步了解什么了,因为此刻于贝尔耸了耸肩,又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他又说道:“原先我不知道你认识理查德。”

这话简直就是一个问题。我本可以对他说,理查德;就是蒂提尔,但是我认为于贝尔根本无权鄙视理查德,便简单应付一句:“他是个很可敬的人。”而我心下决定晚上再补偿,对安棋尔谈一谈。

“好了,再见,”于贝尔说道,他明白我们不会谈什么了。“我赶时间,你走得又不快。对了,今天晚上六点钟,我不能去看你了。”

“那再好不过,”我答道,“这就会给我们带来变化。”

他走了。我独自走进植物园,缓步朝栽植的草木走去。我喜欢这地方,经常来;所有园丁都认识我,给我打开不对外的园地,都以为我是个搞科学的人,因为我坐到水池旁边。多亏终日监守,这些水池就不用管理了,无声的水流为之补养。池中任由杂草生长,浮游着许多昆虫。我就专注视着游虫;甚至可以说,多少是这景象使我萌生写《帕吕德》的念头:一种徒劳无益的观赏之感,我面对灰色的微生物的感慨。这天,我为蒂提尔写下这悉话:

各种景观中,平展的大景观吸引我,景物单调的荒原,我本想远行到水塘密布的地方,但是我这里就被水塘环绕。不要以为我悲伤,其实我连忧郁都谈不上。我是蒂提尔,孑然一身,我喜爱一种景色,就像喜爱排解不了我的思想的一本书。须知我的思想是悲伤的,也是严肃的,比起别人的思想来,甚而是沉闷的。我比什么都喜爱这种思想,正因为要带着它漫步,我才到处寻觅平野、没有笑容的水塘、荒原。我带它信步游荡。

我的思想为什么是悲伤的呢?如果这给我造成很大苦恼,我就会更加经常琢磨这个问题了。如果不是您向我指出来,也许我还意识不到呢。因为,许多您根本不感兴趣的事物,它往往感兴趣。譬如,它就很乐意重读这一行行文字;它把乐趣寄托在各种小营生上,这无需我赘述,说了您也弄不清楚……

轻风徐吹,颇有点儿暖意。水面上纤弱的水草被虫子压弯了。刚冒芽的小草间隔开石头的空地儿,稍许逃逸的一点水就润泽了根须。苔藓一直铺到池底,暗影愈显得幽深:青绿色的水藻挂着气泡,供幼虫呼吸。忽然,一只水龟虫游过。我不由得产生一种富有诗意的想法,从兜里掏一页空白纸,在上面写道:

蒂提尔微笑了。

这之后我饿了,于是决定改天再研究眼于草,先去码头大街寻找皮埃尔对我说过的那家餐馆。我愿想独自用餐,不料却遇见莱翁;他向我谈起埃德加。下午,我去拜访几位文学家。将近五点钟,下起一阵小雨。我回到家中,写下学校二十来个用词的定义,还为胚盘一同找到新修饰语,竟有八个之多。

到了傍晚,我有点儿疲倦,吃罢晚饭便去安棋尔家睡觉。我是说在她家里,而不是与她同眠:我同她一向只有无伤大雅的小小的调笑。

她一人在家。我进屋时,她正坐在一架新调的钢琴前,准确地弹奏莫扎特的一支奏鸣曲。时间已晚,听不见别的响动。她穿着一条小方格衣裙,多枝烛台的蜡烛全点着了。

“安棋尔,”我一进屋便说道,“我们应当设法改变一下生活!您又要问我今天干了什么吧?”

她无疑没怎么听明白我这话的尖酸,立刻就问道:

“怎么样,今天您做什么啦?”

于是,我也不由自主地回答:

“我见了我的挚友于贝尔。”

“他刚从这儿走的。”安棋尔接口说道。

“亲爱的安棋尔,难道您就不能一同接待我们吗?”我高声说道。

“恐怕他不怎么愿意吧,”她又说道。“您呢,如果一定要这样,那就星期五来我这儿吃晚饭,他也到场:您给我们朗诵诗……对了,明天晚上,我邀请您了吗?我要接待几位文学家,您也得来。我们九点钟聚会。”

“今天我就见了几位,”我答道,指的当然是文学家。“我喜欢他们平静的生活方式。他们总在工作,然而又怎么也打扰不了他们;您去看他们的时候,就觉得他们只是在为您而工作,也爱对您谈论。他们殷勤好客,显得和蔼可亲,并从音容笑貌上一样样从容地构建出来。我喜爱这些人,他们终日忙碌,而且能和我们一起忙碌。由于他们不做任何有价值的事情,别人占用他们的时间也不会感到内疚。哦!对了:我见到蒂提尔了。”

“那个独身男子?”

“对。不过,实际上他结了婚……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他叫理查德……不要对我说他刚离开这儿,您不认识他。”

安棋尔有点儿生气,对我说道:“您看怎么着,您的故事不真实!”

“为什么,不真实?就因为不是一个,而是六个人吗!我安排蒂提尔独自一人,是集中表现这种单调的生活,这是一种艺术于法;您总不能让我写他们六个人都垂钓吧?”

“我完全确信,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各有不同的事儿要干!”

“那些事儿,假如我一一描写出来,就会显得差异大大了。作品中叙述的各种事件之间,并不保留它们在生活中的价值。为了存真,就不得不重新安排。关键是我所指出的,事件使我产生的情绪。”

“这种情绪如果是错的呢?”

“亲爱的朋友,情绪从来不会错的。您不是有时读过谬误始自判断吗?其实,何必叙述六遍呢?既然让我产生同样的感觉——恰恰相同,而六遍……您想知道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干什么吗?”

“谈谈吧,”安棋尔说道,“瞧您这样子,都恼火了。”

“根本没有,’哦嚷道……“父亲耍笔杆子;母亲操持家务;大儿子给别人家上课;二儿子上人家的课;大女儿是瘸子;小女儿太小,什么也不干。还有一个厨娘……主妇名叫于絮珥……要注意,他们所有人,每天都各自干完全相同的事情!”

“也许他们穷吧。”安棋尔说了一句。

“必然的!不过,您理解《帕吕德》吗?理查德刚一结束学业就丧失了父亲,那是个鳏夫。他只好谋生,他财产不多,又让一个哥哥给夺走了;可是谋生,干些微不足道的活儿,想想看嘛!只是赚钱的活儿!在办公室里,抄多少页的文件!而不是去旅行!他什么也没有见过,他的谈话变得十分乏味;他看报纸是为了能同人交谈——如果他有闲聊的工夫,他的时间全被占用。还不能说他去世之前,就不可能干任何别的事情了。他娶了一个比他还穷的女人,出了崇高的感情,并无爱情。妻子名叫于絮珥。哦!我早就对您说过。他们将婚姻变成长时间的爱情见习期,结果还真的很相爱,他们也是这么对我说的。他们非常爱自己的孩子,孩子也非常爱他们……也包括厨娘。星期日晚上,大家玩填格游戏……我差一点儿忘了老奶奶;她也跟着一起玩,但是她眼神儿不好,看不清子儿了,别人就悄悄说她不算数。啊!安棋尔!理查德!他谋生,什么招儿都用上了,以便堵窟窿,填满极深的亏空,都用上!他的家也一样。他生来就是独身;每天都同样穷凑和,都是所有最好东西的代用品。而现在呢,不要想得太糟,他品德极为高尚。况且,他也觉得幸福。”

“咦,怎么!您在哭泣?”安棋儿问道。

“不要介意……是神经质。安棋尔,亲爱的朋友,到头来,您不觉得我们的生活缺乏真正新奇的东西吗?”

“有什么办法?”她又轻声说道,“我们俩到近处旅行一次,您看好吗?等等,周六,您没有事情吧?”

“可是,您不会考虑,安棋尔,后天吧!”

“有何不可?我们赶早一道动身;明天晚上,您就在我这儿吃饭——同于贝尔一起;您留下来,睡在我身边……现在,再见,”安棋尔说道,“我要去睡了;时间晚了,您弄得我有点儿累。女佣人给您准备好了房间。”

“不,我不留下了,亲爱的朋友,请原谅我;我太兴奋了。睡觉之前,我要写很多。明天见。我回家了。”

我想查一查记事本。我几乎跑着离开,这也是因为天下起了雨,而我又没带雨伞。我一回到家,就立刻为下周的一天写下这种想法,也不仅仅指理查德而言:

“卑贱者的德行——接受;而且,这特别切合他们中一些人的实际,能让人以为,他们的生活就是量他们的灵魂而裁制的。尤其不要怜悯他们:他们的状态适于他们;可悲的状态!一旦这种平庸的状态不再表现在财产上,他们就视而不见了。我突然对安棋尔讲的,也真是那么回事儿:每人的际遇都是契合。每个人找到适于自己的命运。因此,人若是满足于自己所拥有的平庸,也就表明它合体,不会有别种际遇了。合乎尺寸的命运。梧桐和按树生长,撑得树皮出出嘎嘎的破裂声,而人的衣服也必然如此。”

“我写得太多了。”我思忖道。“有四个词儿就够了。但是,我不喜欢公式。现在审查一下安棋尔惊人的建议。”

我将记事本翻到第一个周六,在这一页上我能读到:

“争取六点钟起床。——让感觉多样化一点儿。

“给日西安和夏尔写信。

为安棋尔找出黑但却美①的相应的词语。

①原文为拉丁文。

“希望能看完达尔文。

“回访洛珥(解释《帕吕德》)、诺埃米、贝尔纳;——让于贝尔震惊(重要)。

“临近傍晚,争取从索尔菲里诺桥上过河。

“查找‘蕈状赘’的修饰语。”

只有这些。我又拿起笔,全部涂掉,只写上这样一句话:

“同安棋尔去郊游一乐。”

然后,我就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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