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辟时期最美好的年代里的一个春天,一位贵妇,由一个女仆和两个孩子伴随,来到图尔寻找住处。两个孩子,小的看上去八岁左右,大的看上去有十三岁。她看到石榴园,便租了下来。这里与城市距离较近,大概是这一点使她决定在此住下。客厅成了她的卧室,两个孩子各占楼上一间,女仆住在厨房顶上辟出的小屋里,饭厅变成了这个小家庭公用的厅堂和接待客人的地方。室内陈设十分简朴,但是趣味高雅,既没有任何无用的东西,也没有任何奢华之物。这陌生女人亲自挑选的家具都是胡桃木制品,不带任何装饰。洁净、住室内外的和谐,使石榴园魅力无穷。

维朗桑夫人(这是陌生女人所用的姓氏)究竟属于富有的资产阶级、高贵的贵族阶级,还是属于令人生疑的某些女性阶层,要弄清这个问题相当困难。她的简朴引起种种相互矛盾的揣测,而她的举止却似乎证实了那些于她有利的猜度。

在外省,总有那么一些无所事事的人,他们惯于窥测一切似乎能活跃他们那个狭小天地的事故。因此,维朗桑夫人来到圣西尔不久,她行事的谨慎就引起了那些好事者的兴趣。维朗桑夫人个子相当高,窈窕,单薄,但是很娇巧。一双秀足,特别引人注目的是她脚腕的优美,而不是一般的纤瘦。戴着手套的手,好象也很漂亮。白皙的面庞,从前鲜嫩而红润,现在则染上了几块常常移动的深红斑点。过早出现的皱纹使高雅的额头失去了光泽,浓密的栗色头发分编两股,盘成两个圆髻,这种处女的发式于她忧郁的容貌十分相宜。她黑色的眼睛,眼窝深陷,带有黑圈,充满火样的激情却又故作冷静。

当她有时忘记了给自己强行规定的表情时,眼中便流露出隐隐的焦虑。鹅蛋脸显得稍长了一点,不过,从前幸福和健康的时候,比例可能是很适当的。她的嘴唇毫无血色,常常习惯性地掠过一抹含着淡淡哀愁的假笑。但是,每当两个和她形影不离的孩子看着她,或者向她没完没了地提些只有在母亲看来才有意义的无聊问题时,她的嘴就有了生命,她的微笑表露出母爱的快乐。她步履缓慢而有贵族气派。她的服饰一成不变,表明她有意不再讲究衣着打扮,有意忘却人世,大概也希望被这人世所遗忘。她穿一件长长的黑裙,束着云锦缎腰带,用一块宽边的细麻布头巾当披肩,两端胡乱地塞在腰带里。鞋子穿得很经心,表明她是习惯于风雅生活的。她穿着灰色丝袜,更增添了这身固定打扮的悲哀色彩。一顶从不变换的英国式帽子也是灰色的,还外加一块黑色的面纱。她显得十分虚弱和难受。她只到一个地方去散步,那就是从石榴园走到图尔桥。这里象那不勒斯海湾和日内瓦湖一样景色开阔,在宁静的黄昏时分,她和两个孩子来到这里呼吸卢瓦尔河清新的空气,欣赏落日创造的奇景。在石榴园蛰居的日子里,她只去过两次图尔。第一次是去请求中学校长给她推荐最优秀的拉丁文、数学和美术教师;另一次是去和那些为她指派的教师商定给孩子们授课的时间和报酬。她每周不过有一两个傍晚在桥上露面,但已足以引起经常来这里散步的差不多全城居民的注意。外省各个重要社交圈子的穷极无聊和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尽管创造出并无恶意的侦探术,而关于这位陌生女人属于社会哪一个阶层、她的财产状况以及她的真实身分等问题,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得到确切的情报。只有石榴园的业主将她的名字告诉了他的几个朋友。无疑这是真名,因为陌生女人是用这个名字来签订租约的。她名叫奥古斯塔·维朗桑,布朗东伯爵夫人。这个姓大概是她夫家的姓。

这篇故事后面的结局将会证实上述披露的真实性,但是这事只有和石榴园业主常打交道的商界人士知道。因此,对于上流社会来说,维朗桑夫人始终是个谜,人们能够从她身上看到的只是高贵的天性、朴实无华而又楚楚动人的神态和天使般温柔的声音。她的深居简出、郁郁寡欢以及那半受摧残而又极力加以掩盖的姿色是那特富于魅力,以至好几个年轻男子为之倾倒。但是,爱情越真诚,就越胆怯;更何况她是那样威严,谁也不敢和她攀谈。最后,虽然有几个大胆的人给她写了信,这些信也肯定还没拆封就被烧毁了。维朗桑夫人将她收到的所有信件统统扔进了火炉,好象她早有打算,要在都兰地区过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她来到这令人陶醉的静庐,似乎是为了将整个身心都用来享受生的乐趣。三位被允许进入石榴园的教师,怀着敬佩的心情谈起了这个女人和两个孩子亲密相处的动人情景。

两个孩子也同样引起人们很大的兴趣,做母亲的无法不怀着羡慕的心情注视他们。两个孩子长得都很象维朗桑夫人,她的确是他们的母亲嘛!同样透亮的皮肤,同样鲜艳的色泽,同样清澈的水汪汪的眼睛,同样长长的睫毛,同样焕发着稚气美的轻盈体态。长子名叫路易-加斯东,深色头发,目光大胆,体魄健壮,突出的额头又高又宽,仿佛透露出刚毅的性格。他动作轻捷灵活,十分洒脱,毫不做作,从不大惊小怪,好象对他的所见所闻都要作一番思考似的。另一个叫玛丽-加斯东,尽管有几绺头发已经呈灰色,开始和他母亲的头发颜色相近,但整个看上去差不多是金色的。玛丽体态瘦削,脸庞清秀,优雅纤巧,和维朗桑夫人的迷人之处相仿。他显得有点病态,深灰的眼睛闪着柔和的目光,脸色苍白,具有女性的特点。他母亲还让他戴着绣花的领圈,梳着长长的发鬈,穿着带肋形和橄榄形胸饰的小外套,给小家伙增添了无法形容的神采,也透露出母亲(可能也包括孩子在内)聊以自娱的对女性打扮的趣味。这身漂亮的装束和哥哥那件翻着衬衫领子的俭朴上衣恰好形成对比。他们两人裤子、半统靴、衣服的颜色都是相同的,正和他俩长得相象一样,说明他们是亲兄弟。看到路易对玛丽的照顾,谁都不会不为之感动。在哥哥对弟弟的目光里,有着某种父爱的成分。玛丽呢,虽然年幼而且无忧无虑,对路易却好象充满感激之情。他们就象是刚刚离开花枝的两朵小花,承受着同样的微风,沐浴着同样的阳光,一朵色彩鲜艳,另一朵却已略显枯黄。他们的母亲只要说一句话,使一个眼色,语调有一点变化,就能够使他们聚精会神,使他们回过头来倾听。无论是听到命令、请求还是叮嘱,他们都会百依百顺。维朗桑夫人总能叫他们了解她的欲望和意愿,好象他们之间早就有了共同的思想。散步的时候,他们在前面玩耍,采集鲜花,观察小虫,她就怀着深沉的爱怜之情欣赏着他们。她的感情是那样深厚,常使毫不相干的路人都为之感动,忍不住停下脚步看着孩子们,对他们微笑,并以一瞥友好的目光向母亲致意。谁能不赞赏他们整洁的衣着,柔和动听的声调,优雅的举动,幸福的神情,以及高贵的天性呢!这种秉性,表明他们从摇篮时代起就受到了精心的培养。这两个孩子似乎从来没有大声哭喊过。他们的母亲象是有电感似的能预测他们的欲望和痛苦,她会预先满足他们的要求,不断地抚慰他们。她似乎生怕他们受到一点委屈,比怕自己被判死刑还有过之无不及。孩子的一切都是对母亲的赞美。我们梦寐以求,希望在另一个更美好的世界里品尝到幸福的滋味,他们三位一体密不可分的生活景象恰能勾起人们这种朦胧而甜蜜的憧憬。这三个十分和谐的人物在家中的生活和人们看到他们时所产生的印象完全相符:井井有条,既规律又简朴,正适合孩子们的教育。两个孩子在日出后一小时起床,先按照从小养成的习惯作一次简短的祷告。这些真诚的祝祷,七年中一直在母亲床上进行,祈祷前后,母亲都要吻一吻他们。然后,兄弟俩开始象漂亮女子一样精心地梳洗打扮。他们无疑早已习惯于注意个人的整洁,这对他们的身心健康显然十分必要,而且在某种程度上使他们感到舒适。他们在梳洗上从不马马虎虎,因为他们都害怕母亲责备,尽管是十分温和的责备。要是看到他们不太干净,母亲在早餐前亲吻他们的时候就会说:“我亲爱的天使,你们这是在哪儿把指甲弄得这么黑啊?”母亲起床前他们要在客厅里做功课,在等待女仆收拾客厅的时候,兄弟俩就来到花园,在晨露和新鲜空气中驱散一夜的睡意。虽然他们只能在规定的时间进入母亲的卧室,可他们还是不时探头探脑地想看看母亲醒了没有。这样违章地清晨闯入母亲的卧室,最后总是变成母子欢聚的场面。玛丽跳上床去,搂住他崇拜的偶像;路易则跪在枕边,拉着母亲的手。于是,象情人对情妇那样开始了一连串焦虑不安的盘问,然后便是天使般的笑声,热烈而纯洁的爱抚,无声胜有声的沉默,含混不清的语言,永远听不够,又永远讲不完的稚气的故事……因为,它总是被亲吻所打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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