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牟利罗(1617-1682),西班牙画家,他的画既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和神秘气氛,同时也有反映现实的一面。

②贝阿特丽丝·桑西(1577—1599),罗马富豪弗朗赛斯科·桑西之女。弗朗赛斯科残忍而放荡,贝阿特丽丝与其继母、兄弟合谋弑父。一五九九年教皇下令将贝阿特丽丝及其弟处绞刑。

③雷尼·基德(1575—1642),意大利画家。这里巴尔扎克称赞了基德以贝阿特丽丝·桑西的故事为题材的绘画,而实际上基德的这幅名画画的并不是贝阿特丽丝·桑西。

④委拉斯开兹(1599—1660),西班牙画家。这里巴尔扎克又有一个错误,委拉斯开兹所画的是腓力四世,而不是腓力二世。

在昙花一现的如花似玉的年代里,她曾出色地利用姿色的特点把自己伪装起来,她这样做既是她天生的弱点,也是我们社会的法律造成的。她鲜艳的脸容光焕发,眼睛火一般炯炯有神,五官生得细致优美,面部轮廓干净利落、曲直相宜,在这种外貌下,她所有的感情都可以隐匿起来。譬如脸红吧,无非给红润的脸上增添一层鲜艳的色彩,一切内在的激情都可以融入闪烁着生命烈火的眼睛里,忧心如焚的时刻也不过给眼神增添一层光泽。年轻人的脸神秘莫测,因为没有任何东西是一成不变的。年轻妇人的脸好似湖面,平静、光滑、清新。女人的面貌要到三十岁才定型,在这以前画家在她们的脸上只看得到玫瑰红和白皙,微笑和清一色的思想表现——即青春与爱情,千篇一律,毫无深度。但是女人到了晚年,她身上的一切都说明问题,激情深深地在她脸上打上了烙印:她当过情人、妻子、母亲;最强烈的欢乐和痛苦终于使她脸部线条变形、皱纹丛生,成百上千的皱纹条条都有涵义,这时女人的头部因饱经风霜而显得崇高,因忧伤而显得美丽,或因镇静而显得优雅。如果我们打个奇怪的比喻,就好比湖泊干涸,暴露出当年湖泊形成时一股股激流留下的痕迹。于是,老妇人不再在交际场所抛头露面,因为轻佻的人见到他们所习惯的美的概念在老人脸上被破坏无遗定会心惊胆颤;老妇人也不再属于艺术家,因为艺术家在她的脸上已无可发现,但她却属于真正的诗人,属于那些超脱艺术和美的偏见所造成的一切陈规陋习而对美有独到见地的人们。

尽管德·哀格勒蒙夫人头上戴着一顶时髦的风帽,依然很容易让人看出从前乌黑的头发如今因令人痛苦的激情而斑白了。她的头发从中间分开、紧贴两鬓,这种发式表明她情趣不减当年,依然保留着风流女子高雅的习惯,尽管衰老的前额皱纹纵横,昔日的丰采仍然依稀可辨。脸部的轮廓、匀称的线条使人隐约感到她曾经因自己的美貌感到自豪,但是这些迹象更暴露了她的痛苦,而且痛苦颇为剧烈,以致她容颜枯槁,两鬓干瘪,双颊凹陷,眼睑松垂,睫毛脱落,失去了目光的妩媚。这个女人浑身上下使人感到娴静:她的步履和动作缓慢,显得严肃而内向,令人肃然起敬。她的谦逊变成了胆怯,好象是几年来对女儿退让的结果,她的话不多,言语温和,很象那些被迫沉思默想,排遣杂念,修身养性的人。

这种态度和举止叫人产生一种难以名状的感觉,既非忧虑,亦非同情,而是这种种感情兼而有之。总之,额头深深的皱纹,满脸的褶子,痛苦而黯淡的眼光,这一切充分表明她为了不让眼泪落地,往心里咽下了不知多少泪水。那些惯于翘首望天,向苍天诉说他们生活苦难的人们,很容易从这位母亲的眼里看出每日每时祈求上天的积习以及心灵隐痛的轻微痕迹,这种创痛毁坏了心灵的花朵,直至母爱。对这类肖像,画家们可以用色彩描绘,但要如实再现,概念和语言是无能为力的。在皮肤的色调里,在面部神态上,存在着某些无法解释的现象,但心灵一望而知,而叙述使面部表情急剧变化的种种事件则是诗人评述事件的唯一手段。这张脸表明在母亲忍受痛苦的坚韧性和人类感情的脆弱性之间爆发了一场平静而冷酷的风暴、一场秘密的战斗,至于我们的感情,跟我们本身一样,是有限的,没有任何无限的成分。不断压抑痛苦,久而久之在这个女人身上产生了一种莫名的病态,也许几次过分强烈的震动使这位母亲的心脏受到损害,某种疾病,大概是动脉瘤吧,慢慢威胁着她,而她自己却不知道。真正的病痛潜伏得很深,表面上风平浪静,痛苦好象沉睡着,其实它不断侵蚀着患者,好似腐蚀水晶的强酸!这时候,两滴泪珠沿着侯爵夫人的双颊流了下来,她站起身,好象某个异乎寻常的、特别令人心碎的念头剧烈地刺伤了她。无疑她在估量莫依娜的前途,她预见她的女儿将要遭受痛苦,同时她自己一生的种种苦难统统涌上心头。

这位母亲的处境,只有在解释了她女儿的处境之后,才能搞清楚。

德·圣埃雷安伯爵外出执行一项政治使命已有六个来月,在他出门期间,莫依娜小主妇的虚荣心充分暴露,而且娇生惯养的孩子那种任性妄为的习气也抬头了。或因轻率,或因放纵自己卖弄风情,或是为了试试她掌握的权力,她居然跟一个极有手腕的男人调情取乐,这个男人是无情无义的,却自称爱得入迷,其实这种爱情无非是花花公子为了实现种种社会野心和各种虚荣的小算盘而采取的手段。德·哀格勒蒙夫人饱经沧桑,懂得生活,识得男人,畏惧人世,她冷眼旁观这个阴谋的发展,看到女儿落到一个玩世不恭的男人手里,预感到女儿将会毁于一旦。看到莫依娜对之言听计从的男人是个浪荡公子,哪能不叫她毛骨悚然?她亲爱的孩子正处在万丈深渊的边缘。她十分清楚后果的严重性,然而又不敢阻拦女儿,因为她在女儿面前害怕得发抖。她预料到莫依娜根本不会听从她贤明的警告,她对这颗心已产生不了任何影响,这颗心对她是硬梆梆的,对别人则是软绵绵的。如果引诱她女儿的人还有一些优秀品质的话,她出于对女儿的疼爱可能会关心这场爱情的痛苦。但是她的女儿纯粹是卖弄风情,加之侯爵夫人鄙视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伯爵,深知此人跟莫依娜调情如同与人对弈。尽管阿尔弗雷德·德·旺德奈斯使这位不幸的母亲深感厌恶,她却不得不把她厌恶的理由深深埋藏在心底。她跟阿尔弗雷德的父亲,德·旺德奈斯侯爵交往甚密,这种在世人看来相当体面的友谊使年轻人得以亲热地出入德·圣埃雷安夫人的家,他装作从小就与莫依娜有深厚的感情。即使德·哀格勒蒙夫人下了决心,把那句可怕的话告诉女儿和阿尔弗雷德,①他们也不会分离,不管这句话的分量有多重,她知道不会起作用,相反会使她女儿瞧不起她。阿尔弗雷德太堕落,莫依娜太精灵,他们决不会相信她说的事实。年轻的伯爵夫人首先会疏远她,认为母亲在施展诡计。德·哀格勒蒙夫人亲手筑起了囚室,把自己关在里面等死,还得眼看莫依娜的美好生活走向毁灭。女儿的生活已经成为她的光荣、她的幸福和她的安慰,女儿的生命要比她自己的生命贵重一千倍。多么可怕的苦难!简直令人难以置信,语言也难以表达!无底的深渊啊!

①莫依娜和阿尔弗雷德实际上是同父异母的兄妹。

她焦急地等待女儿起床,却又害怕她起床,好象被判死刑的人,急于结束生命,但一想到刽子手又毛骨悚然。侯爵夫人决心作最后一次努力,不过比起担心劝说失败,她更害怕的是自己的心再受一次痛苦的创伤,累累创伤已经蚀尽了她全部勇气。她的母爱已经达到这样的地步:疼爱女儿,害怕女儿,担心从女儿那儿受到致命一击,但仍然迎险而上。对那些多情的心灵来说,母亲的感情是那么宽广,因而一个母亲在还没有心灰意冷的时候,就应当死去,要不就去投靠某种巨大的力量,如宗教或爱情。侯爵夫人起床以后,一直沉湎在对往事的回忆之中,这些事表面上微不足道,在精神生活中却是重大事件。确实,有时一个手势造成整整一场悲剧,一句话的声调摧毁整个人生,一个无动于衷的目光扼杀最难能可贵的激情。不幸,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这类手势见得太多了,这类话听得太多了,这类刺心的目光承受得太多了,她的回忆不会给她增加什么希望。一切向她证明阿尔弗雷德已经使她在女儿的心目中失去了地位,她,女儿的母亲,在女儿的心目中已不再是欢乐,而只是义务。无数的事情,甚至锱铢琐事都向她表明伯爵夫人已经厌烦她了。这种忘恩负义的行为也许在侯爵夫人看来是一种惩罚吧。她尽量用外省人的见地来为她女儿开脱,为的是还能疼爱这双打击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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