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四年六月上旬的一天,中午时分,在巴黎翎毛街①一座大公馆的花园里,一位五十岁左右的贵妇沿着一条小径在太阳下散步,看上去她比实际年龄显得苍老。小径略有曲折,她在这里走来走去,是为了能看见一个套房的窗户,看来这个套房吸引了她的全部注意力。转了两、三圈之后,她坐到一张半乡间式的椅子上,这些椅子是用带皮的新树枝做的。贵妇人坐在这别致的座位上,通过铁栅栏院墙,可以看见市内林荫道,大街上巴黎荣军院雄伟的金色圆顶,高高耸立在密密丛丛的榆树树梢之上,十分壮观,同时她也能看见荣军院的并不十分宏伟的花园,后面是圣日耳曼区一座最美丽的公馆的灰色门脸。邻近邸宅的花园,大街,荣军院,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因为这个贵族区一天的生活从中午才开始。

除非有人心血来潮,或是某个年轻的贵妇非要在早晨骑马,或是某个老外交官有什么非应付不可的礼宾任务,一般在这个时辰,不论仆人或主子,要么在沉沉酣睡,要么是大梦初醒。

①现巴黎第七区乌迪诺街。

这位早起的老妇人正是德·哀格勒蒙侯爵夫人,是这座漂亮公馆的主人德·圣埃雷安夫人的母亲。侯爵夫人把这幢房子让给了她女儿,把全部财产都给了她,自己只留下一份养老金。莫依娜·德·圣埃雷安夫人是德·哀格勒蒙夫人剩下的最后一个孩子。为了使她嫁给法国一个阀阅世家的继承人,侯爵夫人牺牲了一切。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她相继失去了两个儿子,一个是居斯塔夫·德·哀格勒蒙侯爵,死于霍乱;另一个是阿贝尔,在出征君士坦丁的过程中死于非命。

居斯塔夫留下遗孀和几个孩子,但是德·哀格勒蒙夫人对两个儿子的感情原本就不太热烈,到了孙子辈就更淡薄了。她对德·哀格勒蒙少夫人以礼相待,只保持表面的感情,符合对待近亲的情理和礼仪。死去的两个孩子的家产安排得合情合理,她把自己的积蓄和自己的财产留给了她亲爱的莫依娜。

莫依娜自幼美丽动人,一直是德·衷格勒蒙夫人偏爱的对象,富豪人家的母亲总存在这类天生的或无意的偏爱,这种命中注定的好感似乎是难以解释的,其实观察家知道得一清二楚。①莫依娜妩媚动人的面孔,这个宝贝女儿的声调,她的风度、步履、表情、动作,无一不使侯爵夫人深深为之激动,这种激情能鼓舞或扰乱母亲的心,能使母亲心醉神迷。她过去、现在、将来的生活动力全在这个少妇的心里,为了这颗心,她耗尽了全部财富。四个孩子中,莫依娜幸运地活了下来。德·哀格勒蒙夫人很悲惨地失去了一个可爱的女儿,下落几乎是不明不白的——许多有身分的人都这么说。另外还有一个男孩,五岁上惨遭横祸夭折了。命运好象为她最心爱的女儿留下了生路,侯爵夫人一定认为这是一种天意,所以她对被死神夺走的几个孩子记忆淡薄,他们在她的心目中犹如战场上的累累坟头,久而久之便被遍地的野花淹没了。侯爵夫人的冷漠心肠和偏宠偏爱本会招来世人的非议,但是巴黎社会一心关注接踵而来的事件、时装、新思想,德·哀格勒蒙夫人的一生几乎被人忘却了。谁都想不到给她加上冷淡、健忘的罪名,人们对此毫无兴趣,相反她对莫依娜的疼爱倒引起很多人的注目,这固然是一种偏执,却也令人肃然起敬。再说,侯爵夫人很少去交际场所,认识她的人家多半都觉得她善良、温和、虔诚、宽容。既然社会满足于这些外表,我们又何必深究呢?何况,老人已经销声匿迹,只愿成为人们的一个回忆,对他们还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总之,德·哀格勒蒙夫人是子女向父亲,女婿向岳母津津乐道地列举的楷模。

①暗指莫依娜是爱情的产儿,故母亲要十分偏爱。

她早就把财产给了莫依娜,对年轻伯爵夫人的幸福满心欢喜,因她才活着,为了她而活着。假使有几个老成持重的长者,几个忧心忡忡的叔伯辈人责备这种行为,说什么:“德·哀格勒蒙夫人也许有一天要后悔把财产给了她的女儿,纵使她了解德·圣埃雷安夫人的心,难道她对女婿的为人也有把握吗?”

那么这种预言会引起公愤,而且四面八方都对莫依娜颂扬备至。

“应当替德·圣埃雷安夫人说句公道话,”一个年轻妇人说道,“她母亲的生活环境并没有发生任何变化。德·哀格勒蒙夫人仍旧住得富丽堂皇,她有一辆车听她使唤,照旧可以到任何交际场所去啊……”

“除了意大利歌剧院,”一位老食客低声道,这等人自以为有权向朋友们随便说俏皮话,表示自己并不随声附和,“老夫人喜欢音乐,而她那个娇生惯养的女儿对音乐什么的却一窍不通。当年她是多么出色的音乐家啊!如今伯爵夫人的包厢里总是挤满年轻的花蝴蝶,她在那儿碍小人儿的事,人家已经在说她的女儿是个风骚女人了,可怜的母亲再也不去意大利歌剧院了……”

“德·圣埃雷安夫人为她母亲举行很有趣味的晚会呢,”

一个该出嫁的姑娘说,“那个沙龙,全巴黎的名流都去。”

“在那个沙龙里谁也不注意侯爵夫人,”老食客说。

“事实上德·哀格勒蒙夫人总是有人陪伴的。”一个花花公子辩解道,他是年轻贵妇的应声虫。

“上午,”老观察家低声道,“上午,亲爱的莫依娜要睡觉。

四点钟亲爱的莫依娜要去森林。晚上,亲爱的莫依娜去舞会或滑稽剧院①……不过,德·哀格勒蒙夫人确实可以在她亲爱的女儿换衣服的时候,或者亲爱的莫依娜偶尔跟亲爱的母亲一起吃晚饭的时候,见得着她亲爱的女儿。就在一个星期以前,先生,”食客拉住一个新到主人家的腼腆的家庭教师的手臂说,“我见到了这个可怜的母亲,孤零零一个人愁眉苦脸地坐在壁炉旁。我问她:‘您怎么啦?’侯爵夫人朝我笑笑,但是看得出,她哭过了,她回答我说:‘我在想,生了五个孩子,到头来还这么孤独,真是天大的怪事,这是我们命中注定的吧!不过话说回来,当我知道莫依娜玩得痛快,我心里挺高兴的。’她可以对我推心置腹,我从前认识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个可怜的人,娶了这个妻子可走运了,多亏她,他才当上贵族院议员,还在查理十世的宫廷里找到了差使。”

①当时对巴黎意大利歌剧院的一种称呼。

上流社会人士的谈话有很多虚妄不实之词,往往轻率地造成严重的创伤,所以风俗史家们不得不谨慎地掂量那些信口雌黄、不负责任的说法。总而言之,孩子和母亲到底谁是谁非大概永远也搞不清了。对这两颗心,只有一个审判官可以评断,那便是上帝!上帝往往在家庭内部进行报复,总是利用孩子反对母亲,利用父亲反对儿子,利用人民反对帝王,利用王公国戚反对自己的国家,利用一切反对一切;而在精神领域里,则用这样一些感情代替那样一些感情,犹如春天的新叶代替枯叶,根据一个万古不变的规律行事,其目的只有上帝自己才知道。也许是万物趋本,或说得更确切一些,万物归本吧。

这些宗教思想,在老人们心中非常自然,同样也在德·哀格勒蒙夫人心灵上弥漫浮动,半明半暗,时隐时现,犹如狂风大作时水面上翻腾的浪花。她懒洋洋地坐着,因长时间的沉思遐想疲惫了,在这类梦境中,人的一生往往展现在预感到死亡来临的人们眼前。

这个未老先衰的女人,对某个在马路上游逛的诗人来说,简直是一幅趣味横生的图画。中午她坐在一棵槐树的瘦影下,谁见了都能从她苍白而冷静的脸上看出点故事来,甚至在温暖的阳光下也是如此。她那表情丰富的脸上有某种比风烛残年的人更为严肃的神情,或者比饱经风霜而消沉的人更为深沉的神情。她这一类人物若置身于成百上千因毫无性格而引人注目的人中间,会使你驻足,使你思索,犹如你置身在挂着成百上千幅画的博物馆里,或为牟利罗①描绘母亲的痛苦那幅杰出的头像所感动;或被贝阿特丽丝·桑西②的面庞所吸引,——在最骇人听闻的罪行的背景下,基德③画出了最动人的无辜者的形象;或因腓力二世阴沉的脸而流连——委拉斯开兹④善于表现引起恐惧的君王的威严。有些面孔具有咄咄逼人的神气,好象在对你说话、向你讯问、回答你隐藏在心中的思想,这些面孔甚至可以说是完整的诗篇。德·哀格勒蒙夫人冷冰冰的脸就是一首阴森的诗,可以在但丁《神曲》里的无数这类形象中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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