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枪几乎顶着顽抗的法国人②射出了几发子弹,枪声引起了巴黎船长的注意,当时他看着水手们按他的命令把圣费迪南号的索具搬过来,他不动声色地转到勇敢的将军背后,迅速地擒住他,把他拖到船边,准备象扔废杉木板似的把他扔下水。就在这一瞬间,将军看见了抢走他女儿的那个人猛兽般的眼睛。岳父和女婿立刻互相认了出来。船长做了一个相反的动作,非但没有把将军扔下海反而轻轻地把他放到主桅杆的旁边,动作之轻快利落,好象侯爵没有重量似的。甲板上议论纷纷,海盗向他的喽罗们瞪了一眼,下面立即鸦雀无声。

①巴尔扎克忘了将军的手是被绑着的。

②居然没有打中他,这里显然是作音的疏忽。

“这是爱伦娜的父亲,”船长用清晰而坚定的声音说,“谁不敬重他谁就倒霉!”

甲板上响起了一片兴奋的欢呼,声音直冲云霄,仿佛是教堂里的祈祷,仿佛感恩赞美诗的第一声呼唤。小水手们在绳索上摇来荡去,水手们把帽子抛向空中,炮手们使劲跺着脚,所有的人都情绪激昂、呼喊、唿哨、赌咒,响成一片。这种狂热的欢腾使将军惴惴不安,心中黯然。他觉得这疯狂的感情一定和某种骇人听闻的秘密有关,所以他冷静下来的第一句话便是:“我的女儿,她在哪儿?”海盗向将军射去一道深沉的目光,不知道什么缘故,这种目光每每能使最顽强的人心慌意乱。将军顿时哑口无言。水手们十分得意,他们看到他们的首领能制服任何人。海盗带着将军走向一道楼梯,领他走下去,来到一间船舱门前,他激动地推开门,说道:“她在这儿。”

他说完就走了,任老军人看着眼前的情景发愣。爱伦娜听到房门突然打开,从她休息的沙发上站起来,看到侯爵,惊讶得叫出了声。她的模样大变了,惟有父亲的眼睛才认得出来。热带的太阳给她白皙的面孔涂上了一层棕色的油彩,一层神奇的光泽,使她更加漂亮,而且赋有诗意。她气宇轩昂,端庄凝重,那深沉的感情,哪怕最粗野的人见了也会深受感动。她的头发又长又密,波浪形的发鬈披散在高贵的脖颈上,给这张充满豪情的脸庞增添了威严的影象。爱伦娜的姿势和体态充分表现出她意识到自己的权力。红润的鼻孔微微张开,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情,她美丽的容颜每个部分都在告诉你她过着恬静幸福的生活。她身上同时具有处女的温柔和受人宠爱而特有的矜持。她既是奴隶,又是王后,她愿意服从,因为她能够统治。她的服饰华丽,穿着迷人而优雅,全身上下都是印度绸。沙发和垫子蒙着开司米,宽敞的船舱地板上铺着波斯地毯。她的四个孩子在她的脚边嬉戏,他们用珍珠项链、珍贵的首饰和贵重的物品在拼搭希奇古怪的宫殿。几个由雅科托①夫人描绘的塞夫勒瓷瓶里插着馨香的奇花异卉,其中有墨西哥的茉莉,还有山茶花,几只驯养的美洲小鸟在山茶花枝上盘旋,这些小鸟好似用红宝石、蓝宝石、和金子做成的。这间客厅里放着一架钢琴,板壁上挂着黄绸,还挂着几幅画,虽然都是小幅的,但都出自名家之手。居丹②的一幅《夕阳西下》和一张泰尔比尔③的画挂在一起,拉斐尔的《圣母像》跟吉罗德一张诗意盎然的草图争辉,一幅热拉尔·道的画使小德罗林④的画相形见绌。在一张中国漆的桌上放着一个金盘子,装满了美味的水果。总之,爱伦娜好象大帝国的皇后坐在自己的小客厅里,身为帝王的丈夫给她收集了全世界最高雅的东西。孩子们的眼睛亮晶晶,生气勃勃地望着他们的外祖父,他们过惯了风里来雨里去的动荡生活,很象大卫画的《布鲁图斯》⑤里喜欢流血战斗的小罗马人。

①玛丽-维克图瓦·雅科托(1778—1855),工艺美术家,曾为塞夫勒造瓷场在瓷器上复制大师们的杰作。

②居丹(1802—1880),法国画家。

③泰尔比尔(1617—1681),荷兰画家,以画肖像着称。

④德罗林(1752—1817),室内装饰画家。

⑤大约是指《侍从官给布鲁图斯送回他的孩子们的尸体》,现存卢浮宫。

“这怎么可能呢?”爱伦娜惊呼,她抓住父亲,好象要证实眼前的景象是真实的。

“爱伦娜!”

“父亲!”

两人拥抱,但老人搂着女儿既不太有力也不太热情。

“您刚才呆在这艘船上?”

“是的,”他神情忧郁地回答,一边在沙发上坐下,一边瞧着围着他的孩子们,他们天真地端详着他,“我差一点死了,要是没有……”

“要是没有我的丈夫,”她打断了他的话,“我猜到了。”

“唉!”将军叹道,“干吗要让我这样跟你团聚呢?我的爱伦娜,我为你流过多少泪啊!我还得继续为你的命运叹息!”

“为什么?”她微笑着问道,“您难道不乐意听说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吗?”

“最幸福的女人!”他吃惊地跳了起来。

“是的,我的好父亲,”她接着说,一边拉过她父亲的双手,吻了吻,紧贴在她突突跳动的心口,又娇憨地把头一歪,眼睛里闪烁着意味无穷的喜悦的光芒。

“你到底情况怎么样?”他问道,很想知道他女儿的生活,见她喜形于色,他把别的什么都忘记了。

“您听我说,父亲,”她回答,“我的情人、丈夫、仆人、主人,是一个心胸开阔似这无边大海的人,是一个性情温和如蓝天的人,总之,他是一个神明!七年来,他始终对我温柔体贴、情深意切,从来没有一句话、一个神情、一个手势叫我难过的。他看着我的时候,嘴上总是挂着亲切的微笑,眼里总是闪着快乐的光芒。在上面他雷鸣般的声音常常盖过风暴的呼啸,压住枪炮的轰鸣,可是在这里,他的声音温柔动听,听他说话就好象聆听罗西尼的音乐。凡是女人异想天开需要的东西,我都能得到,甚至往往超过我的愿望。总之,我统治着海洋,我象一个女王,别人对我都恭恭敬敬。”她停了一会儿接着说,“啊!幸福!幸福这个词不能表达我的快乐。

我拥有一切女人的快乐!心里感到对自己所爱的人一往情深,一片忠诚,同时体会到在心里,在他的心里感情深厚无涯,能容纳得下一个女人的全部心灵,而且始终如此,您说,这难道不是幸福吗?我一个人要上千人供养。这里只有我一个女人,这里我能发号施令。从来没有别的女人登上过这艘高贵的船,维克托总是跟我寸步不离。”她停了一下,神情狡黠地接着说,“他跟我形影不离,就象船尾总跟着船头。七年啦!

七年始终如一的爱情,受七年之久考验的爱情,难道能简单地称之为爱情吗?不!啊,不能!这超过了我对生活的一切要求……人类的语言难以表达天堂里的幸福。”

泪水从她火一般灼热的眼睛中夺眶而出,四个孩子见了齐声呜咽,象四只小鸡向他们的母亲跑过去,大孩子一边捶打将军一边狠狠地瞪着他。

“阿贝尔,我的天使,”她说,“我是高兴得哭的啊。”

爱伦娜把他抱在膝盖上,孩子亲热地抚摸她,双臂搂住她美丽的脖子,好似小狮在跟母狮玩耍。

“你不感到无聊吗?”将军大声问道,他被女儿这番热情洋溢的答话弄得不知所措。

“也感到无聊,”她回答,“我们到陆地去的时候就感到无聊,虽然并没有离开我的丈夫。”

“可是你以前那么喜欢节日、舞会、音乐!”

“音乐么,他的声音就是音乐;我的节日,就是用心为他梳妆打扮。要是他喜欢我某种打扮,岂不等于全世界在赞美我吗!仅仅由于这个原因我才不把这些钻石、这些项链、这些宝石发饰、这些财宝、这些鲜花、这些艺术珍品扔下海去。

他慷慨给我这一切的时候对我说:‘爱伦娜,既然你不去世上享受富贵荣华,我就要让世上的富贵荣华来找你。’”

“但是这条船上尽是些男人,一些胆大妄为的男人,可怕得很,他们是不顾一切的……”

“我明白您的意思,父亲,”她微笑着说,“您放心。从来没有哪个皇后象我这样受人敬重。这帮人很迷信,他们认为我是神灵,保护着这条船,保护着他们的行业,保护着他的成功。但是他才是他们的上帝!有一天,只有一次,一个水手对我不尊敬,出言不逊吧,”她哈哈笑着说,“还没等维克托知道,船上的人便把他投下海,其实我已经原谅他了。他们爱我如爱天使,我给他们治病,有幸救活了几个人,他们死里逃生,是因为我象妻子那样坚持不懈地看护他们。这些可怜的人既是大汉,也是小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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