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时隔第一次相逢数月之后,德·哀格勒蒙夫人感到她的生命已和旺德奈斯的生命紧紧结合在一起了,她奇怪自己跟他竟那么情投意合,不过她并不感到过分的不安,相反倒有几分高兴。是她采纳了旺德奈斯的意见,还是旺德奈斯迎合了她的所好?她根本不加过问。这位可敬可爱的妇人已经被卷进激情的洪流,却战战兢兢、假装诚恳地对自己说:

“喔!不可能!我将忠于为我而死的男人。”

帕斯卡尔说过:“怀疑上帝,就等于相信上帝。”同样,一个女人只有当她被擒的时候才挣扎。侯爵夫人意识到有人爱上她的那天,思绪万千,百般矛盾。对经验的迷信使她顾虑重重。她能幸福吗?社会规定的礼法不管是对是错,她能无视礼法找到幸福吗?迄今为止,生活向她倾注的只是苦汁。由社会礼仪隔开的两个人结合在一起会有好的结局吗?幸福是否总有一天要付出高昂的代价?话说回来,如此热切渴望的幸福,人们如此自然地会去追求的幸福,也许有朝一日她真能得到!好奇心总是为情人们辩护。正当她私下思想斗争的时候,旺德奈斯来了。他的出现使推理的玄学幽魂销声匿迹。

如果说年轻男子和三十岁的女子的感情迅速地不断起伏变化,那么总有这样一个时刻,差别消失了,种种推理化为一体,化成最后的思想,既为情欲所融解,又证实了情欲。抵制的时间越长,爱情的呼声越强。我们这门课程到此结束,如果我们借用画家惟妙惟肖的用语来形容,那么可以说关于这个去皮人体模型的研究到此告一段落,因为这个故事只解释了爱情的风险和理论,而没有对爱情进行描绘。不过,从现在开始,每天都要在这个骨架上着色敷彩,给它增添青春的丰姿,恢复筋肉的元气,再生活动的能力,使它容光焕发,美丽动人,使它的感情具有诱惑力,使它的生命具有吸引力。夏尔发觉德·哀格勒蒙夫人若有所思,便问她:“您怎么啦?”赋有魔力的柔情使他的语调恳切感人,但她避而不答。这个甜蜜的问话促进了心灵的沟通。侯爵夫人凭她女性奇妙的本能懂得,叹息不幸或吐露不幸差不多等于主动接近。如果这些话每一句都已经有了他们俩心领神会的涵义,她又有什么风险不能冒呢?她用清醒而明亮的眼光审视了自己之后,默然无语,她的沉默也感染了旺德奈斯。

“我身体不舒服,”她终于开口了,因为这一阵沉默的意义叫她害怕,此刻她眼睛的表情充分弥补了语言的不足。

“夫人,”夏尔回答,他的声音柔和,但非常激动,“心灵和肉体,两者是相辅相成的。如果您感到幸福,您就会青春常驻、容光焕发。为什么您不向爱情索取被爱情夺走的一切呢?您认为生命已终结的时候,其实您的生命刚刚开始。请您信任一个朋友的照应。被人爱是多么愉快的事啊!”

“我老了,”她说,“没有任何理由不继续象以前那样痛苦地生活。至于您,不是说应该恋爱吗?唉,我既不应当,也不能够。除了您的友情还能向我的生活洒下几滴甘露以外,我对谁都没有兴趣,谁都消除不了我的回忆。一个朋友我可以接受,但是一个情人我必须回避。此外,把一颗枯萎的心换取一颗年轻的心,接受我不能再相信的幻想,创造一个我根本不信或者胆战心惊生怕失落的幸福,这在我恐怕不大厚道吧?我可能用利己主义去回报他的一片忠诚,他感情丰富,而我则运用心机;他兴高采烈享受欢乐的时候,我的回忆可能大煞风景。不行,您说是吧,初恋是永远无法代替的。何况有哪个男人愿意付出这样的代价来要我的心呢?”

这些话装腔作势到了可恶的程度,是理智的最后挣扎。

“如果他就此泄气罢手的话,那么我将独善其身,忠诚不渝。”

这个想法浮上这个女人的心头,对她来说犹如一根纤细的柳枝,游水者在被激流卷走以前常常抓着这样的柳枝不放。听到这个决断,旺德奈斯不由自主地战栗了一下,然而这一下颤抖在侯爵夫人心上的作用胜过他以前全部孜孜不倦的努力。最能感动妇女的,莫过于在我们身上看出她们所具有的细腻、温雅和微妙的感情,因为在她们身上,细腻和温雅是真情的标志。夏尔战栗的动作表露出一种真正的爱情。德·哀格勒蒙夫人凭她的痛苦感受觉察到旺德奈斯情感的力量。

年轻人冷冷地说:“您也许说得对。新的爱情,新的神伤。”然后,他换了话题,谈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但是他的激动是显而易见的,他聚精会神地望着德·哀格勒蒙夫人,好象最后一次见她似的。最后他向她告辞时激动地说:“永别了,夫人。”“再见吧。”她娇滴滴地说,这种娇媚的秘诀只有优秀的女性才掌握。他没有回答便径自走了。

夏尔走了,他坐的椅子却替他说话,她万分后悔,感到自己理亏。当一个女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不太宽厚或者伤害了某个高贵的心灵时,她的感情就会大大增涨。在爱情上千万不要小看恶劣的情绪,这种情绪往往能拯救我们,女人只有受到德行的打击才屈服。徒有好愿望,也要下地狱,此话并非说教者的悖论。旺德奈斯几天没有登门。每天晚上通常约会的时刻,侯爵夫人万分内疚,焦急地等待着他。写信吧,这就等于吐露真情。何况她本能地感到他会回来的。第六天,仆人向她报告他来了。她听到这个名字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她的喜悦吓了她自己一跳。

“您罚得我好苦啊!”她对他说。

旺德奈斯呆呆地望着她。

“罚您?”他说,“为什么呀?”

其实夏尔很明白侯爵夫人的意思,但他想报复,他受了多大的痛苦,而且她竟曾怀疑他的痛苦。

“您为什么不来看我?”她微笑着问。

“没有人来看您吗?”他不直接回答她。

“德·龙克罗尔先生和德·玛赛先生,小德·埃斯格里尼翁来过这里,一个是昨天来的,另一个今天上午,呆了近两个小时。我还见到了菲尔米亚尼夫人和令姐,德·利斯托迈尔夫人。”

又多一层痛苦!有些人恋爱时带着虎视眈眈的专横和凶恶,芝麻大的事也会引起极大的妒忌,总是想使心爱的人儿避免受爱情以外的一切影响,不是如此恋爱的人难以理解旺德奈斯此时的痛苦。

“什么!”他心想,“她居然接待那些称心如意的家伙,她跟他们聊天,而我形影相吊,被撇在一边干倒霉!”

他强忍住忧伤,把爱情藏在心底里,好象把棺材沉到海底。他的思想不向外表露,象酸类那样,造成损伤快,挥发得快。可是他的前额蒙上一层阴霾,德·哀格勒蒙夫人顺着女性的本能也忧伤起来,不过她并不明白那缘故。旺德奈斯觉察到她并非有意给他造成痛苦,于是吐露了他的境况和他的妒忌,他好象是在谈论一种假设,供情人们争论取乐。侯爵夫人一切都明白了,受到极大的感动,忍不住流下热泪。自此,他们双双进入爱情的天堂。天堂与地狱是两大诗题,我们的一生只以这两点为轴心转动:快乐或痛苦。天堂现在是、将来永远是人类感情之极的无涯的形象,而这个形象呈现在我们眼前的永远只是它的局部,因为幸福是单一的,而地狱却表现为痛苦对我们无穷无尽的折磨,由此我们可以写出诗篇,因为痛苦是各不相同的。

一天晚上,两个情人单独相会,默默地坐在一起,专心眺望美丽的苍穹:落日余辉向澄清的天空抹上淡淡的金黄色和淡淡的紫红色。在这白日将尽的时刻,逐渐暗淡的光线好象唤醒了温情,我们的激情缓缓蠕动,我们美滋滋地体察着寂静中某种莫名的骚动。大自然以隐隐约约的景象向我们暗示幸福,当幸福接近我们的时候,大自然邀请我们尽情享受,当幸福消逝的时候,大自然则教我们为之遗憾。在这充满奇观妙景的时刻里,在这柔和迷人、微光幽然的天幕下,自然景色动人的和谐与内心的诱惑结合在一起要抵制魔力无穷的心愿是十分困难的啊!于是忧伤消融,其乐陶陶,但痛苦加剧。壮丽的晚景是吐露爱情的信号,鼓励他们倾心相爱。沉默比谈话更加危险,广漠无垠的天际所具有的力量全部映入他们的眼帘,并且从眼睛中反射出来。如果这时他们说话,一字一句都会具有无法抗拒的力量。声音里难道没有光彩?眼光里难道没有紫霞?天堂不就是在我们心中?或者说,我们不就是象在天堂里吗?旺德奈斯和朱丽叶①俩人交谈起来,几天来她让旺德奈斯亲切地称她朱丽叶,而她则乐于叫他夏尔。

①侯爵夫人忠于过去的爱情时称朱丽,而这时朱丽却喜欢人家叫她朱丽叶(喻指《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朱丽叶)。这个名字几乎是爱情的象征。

不过他们谈话最初的题目都跟他们自己失之千里。如果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那么他们却如醉如痴地倾听着话外的心声。侯爵夫人的手放在旺德奈斯的手里,她把手伸给他时并没有想到这是一种恩惠。

他俩偎依在一起观赏壮丽的景色,白雪皑皑,冰凌莹莹,奇峰异峦,山腰有乌云缠绕,如同一幅图画,火红和墨色对比分明,点缀着天际,赋有无法模仿的、转瞬即逝的诗意,这是包裹新生太阳的华丽的襁褓,收殓太阳的洁白的尸布。这时朱丽叶的头发轻轻擦着旺德奈斯的面颊,她感觉到微微的接触,不由得强烈地颤抖了一下,而他颤抖得更厉害,因为他们俩逐渐到达了一个难以解释的关键阶段:寂静赋予感官一种非常敏锐的知觉,最轻微的冲击会使忧思重重的人痛哭流涕和悲痛欲绝,或者使飘飘然的恋人兴高采烈,得意忘形。

朱丽叶几乎不由自主地压紧他朋友的手。这个富有感情的压力给了怯生生的情人以勇气。此刻的快乐和未来的希望全部融化在一片激情之中:初次的爱抚,夏尔在德·哀格勒蒙夫人面颊上纯洁、羞怯的亲吻,使他们俩激动不已,平日里愈胆怯,此时就愈胆大,而且愈危险。不幸的是,他们俩既不矫饰也不作假,这是两颗高尚灵魂的情投意合,他们被礼法隔离,却被天性结合。就在这时,德·哀格勒蒙将军进来了。

“内阁改组了,”他说,“令伯参加了新内阁。所以您很有希望当大使啊,旺德奈斯。”

夏尔和朱丽涨红了脸,互相望了望。两人同时害羞也是一种联系。他们俩有着共同的思想,相同的内疚,两个偷吻的情人之间的联盟,犹如刚杀人的两个强盗之间的联盟一样可怕而且一样牢固。总应该给侯爵一个回答啊。

“我不想离开巴黎了,”夏尔·德·旺德奈斯说。

“我们知道为什么,”将军接口道,他装出发现秘密的人的精明相,“您不愿离开令伯,为的是继承他的贵族院议员席位。”

侯爵夫人躲进自己的房间,心里狠狠骂了他的丈夫一句:

“他愚蠢到了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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