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破灭,追求落空,朱丽越来越悲观,在这种情况下,也许由于想象的自然作用,希望和追求统统转到这个英国人的身上,他的举止、他的情感、他的性格好象都和她息息相通。

这种想法看起来不免有些荒唐,如梦似幻。每当不切实际地胡思乱想一通之后,朱丽长叹几声,苏醒时更觉得痛苦难熬,潜伏的痛苦在假想幸福的羽翼下沉睡之后,对她的刺激反而越发强烈了。有时候她苦恼得几乎发疯,简直想不惜代价地寻欢作乐一番,但是更多的时候,她却陷于难以形容的迟钝麻木状态,听人讲话不解其意,思想含糊不清,模棱两可,以致找不到语言来表达。她内心深处的意志受到了挫折,从前做姑娘时所追求的品德遭到了伤害,她不得不默默吞下自己的眼泪。向谁诉苦?谁又能听她诉说?再则,她是那种品行端正、情操高尚的女性,她克制自己不发无谓的怨言,如果争执的结果将会使胜负双方同时丢脸的话,她宁愿不去争上风。朱丽千方百计想把她的才干和她的德行传给德·哀格勒蒙先生,她夸耀自己实际上从未品尝到的幸福。她把女人的智慧徒然地用在家务上,德·哀格勒蒙先生非但视而不见,而且她越是周到,他倒越是专横。有时候她痛苦得几乎失去知觉,万念俱灰,不能自己,而善心总是把她引向崇高的希望:

她寄希望于未来,这种可贵的信念使她重新担起痛苦的重负。

她默默忍受着这些可怕的内心冲突和痛苦,谁也不知道她内心长期的苦闷,没有人关心她为何黯然神伤,没有人过问她为何独自掉泪。

情势的发展,不知不觉使侯爵夫人面临一个紧要时刻,一八二〇年一月的一个晚上,她已看出这个时刻所包含的危险的全部严重性。夫妻互相十分了解,长期习惯彼此的生活,妻子懂得丈夫每个细小动作的涵义,能够识破他隐瞒的感情或事情,在这种情况下偶然的或者起初出于无意的思考和关注往往能使做妻子的猛然醒悟。女子常常在濒于危急或坠入深渊时突然清醒过来。所以几天来侯爵夫人一面为单独留在家里而高兴,一面已经推测到她孤寂的缘由。她丈夫对她负心、厌倦也罢,对她关心、怜悯也罢,总之已经不属于她了。眼下她不再想她自己,不再想她的痛苦,不再想她的牺牲,她一心一意做母亲,一心想着女儿的命运、未来和幸福。她女儿是唯一给她带来喜悦的生灵,她的爱伦娜是使她留恋生活的唯一财宝。现在朱丽决心活下去,为的是不让她的孩子落到后母手中,后母的欺凌很可能扼杀这个可爱的小生命。她预见到可能出现这种凄惨的前景,因而陷入充满焦虑的沉思,这样的沉思默想往往要耗费好几年时光。从此她与她丈夫之间将横亘着一个宽阔的精神世界,这个世界的压力将由她一人来承担。在这之前她一直确信维克托爱她,既然他爱她,她也就献身于自己不能分享的幸福,每想到她的眼泪能使丈夫快活,她就心满意足了。但是如今她已失去这种满足,孑然一身,只能选择不幸。黑夜,万籁俱寂,她心灰意冷,感到周身绵软无力。炉火即将熄灭,她从沙发上站起来,擎着一盏灯,走到女儿跟前,用干涸的眼睛望着她。这时,德·哀格勒蒙先生兴高采烈地回到家。朱丽让他欣赏熟睡的爱伦娜,他却用一句平庸的话来回答妻子的热忱。他说:

“这么大的孩子,个个都可爱。”

然后,他漫不经心地在女儿额上亲了一下,放下摇篮的帏帐,转向朱丽,拉着她的手,带她到长沙发上坐下,这儿正是她刚才思绪万千、心乱如麻时待的地方。

“今晚你美极了,德·哀格勒蒙夫人!”他高声说,对他这种叫人难以忍受的空空洞洞的戏谑,侯爵夫人早已领教够了。

“今晚你上哪儿去了?”她问道,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

“德·赛里齐夫人家。”

他从壁炉上拿起一把隔热扇,隔着火全神贯注地观赏扇面丝绸,全然没有注意他妻子脸上的泪痕。朱丽打了一个寒战。她心潮澎湃,难以言表,而且不得不强压在心头。

“德·赛里齐夫人下星期一举行音乐会,她非常想请你参加。如果你好久不在交际场合露面,她就想在家里接待你。这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她非常喜欢你。你最好去参加,而且可以说我已经替你答应了……”

“我一定去,”朱丽回答道。

侯爵夫人的声调、语气和眼色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强烈的热情,维克托尽管心不在焉,也不免惊讶地瞧了她一眼。不过仅仅是瞧了一眼而已。朱丽已猜出德·赛里齐夫人便是夺去她丈夫的心的女人,她忧心如焚,四肢麻木,却装出专心观火的样子。维克托用手指转动着扇子,显得百无聊赖,大凡男子在外寻欢作乐,带着欢后的倦意回家后都是这副模样。

他打了几个呵欠,一只手拿着蜡烛,一只手懒洋洋地去挽妻子的脖子,要吻她,但是朱丽低下头,把前额对着他,接受了一个祝晚安的吻。这种机械的吻是没有爱情的,在她看来不过是一种可恶的矫饰而已。等维克托关上门,侯爵夫人便瘫坐在一张椅子上,双腿发颤,哭得泪人儿似的。必须有类似的经历,才能懂得这类事情所隐藏的全部痛苦,才能揣摩透由此而产生的漫长而可怕的悲剧。夫妻之间这种简单淡漠的谈话和相对无言的沉默,侯爵坐在炉火前的动作、眼神、姿态、他搂妻子的脖子接吻的神情,所有这一切此刻都在给朱丽孤寂而痛苦的人生准备悲惨的结局。她烦躁不安,跪在沙发前,把脸深埋在沙发里,什么也不想看见。她祈祷上苍,念的虽是平时的祷文,却已赋予新的涵义,加之发自肺腑的声调,如果她丈夫听到的话,兴许会心碎的。整整一星期,她一面受着痛苦的煎熬,一面专心致志地考虑自己的前途,她要想方设法既能不以心为形役,又能重新控制侯爵,还能长久活下去以确保女儿的幸福。她下决心与情敌作斗争,重新在上流社会露面,在交际场中显身手。她已经不可能再去爱她的丈夫,但她要装出爱他的样子,她要诱惑他。等到她用巧计把他控制起来以后,她要象那些任性的、以捉弄情人为乐的情妇一样,百般挑逗他。这种卑劣的手段可能是医治她的创伤的唯一药方。这样她就可以驾御自己的痛苦,随心所欲地加以调剂,叫伤心事日见稀少,同时牢牢牵制住她的丈夫,叫他俯首帖耳、心惊胆战地屈从她的专制。她要让丈夫的日子不好过而丝毫不感到内疚。她一跃而开始了冷酷无情的盘算。为了拯救她的女儿,她突然明白了那些没有爱情的女人是如何朝三暮四、哄骗欺诈的;突然明白了一个女人是如何虚假地卖弄风情,巧施残忍的计谋的,这些计谋往往引起男子对女人的切齿痛恨,并认为女人是天生的道德败坏。不知不觉之间,朱丽女性的虚荣心、她的利益、她的潜伏的报仇欲望和她的母爱并行不悖地使她走上一条依旧充满了痛苦的道路。但是她心灵太纯洁,思想太高尚,性格太耿直,长期耍手腕她是办不到的。她习惯于反躬自省,所以在罪恶的泥淖里刚迈出一步——因为这确实是作恶——,她的良心就会出来抑制情欲和私心。确实,对一个心灵依然纯洁、爱情未被玷污的年轻女子来说,便是母爱也有羞怯的成分。羞怯不就是女性的集中体现吗?朱丽不愿她的新生活中出现任何危险,产生任何过失。她前往德·赛里齐夫人家。她的情敌原希望见到一个苍白、憔悴的女人,没想到侯爵夫人敷脂抹粉、珠光宝气地打扮一番之后,显得更加美貌出众了。

德·赛里齐伯爵夫人是那种惯于发号施令,自以为可以左右巴黎的时装和交际场的女人,因为她的小圈子对她惟命是从,她便自以为可以指挥全世界。她爱表现,喜欢评头论足,是一位至高无上的评论家。文学、政治、男人、女人,一切都得经过她的审视。对别人的意见,德·赛里齐夫人似乎是不屑一顾的。她的家在任何方面都是风雅的典范。大小客厅里挤满了娇艳殊丽的女宾,朱丽却比赛里齐夫人更为出众。

她伶俐、活泼、快乐,晚会上最显赫的男客都团团聚集在她的周围。她的衣着打扮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这使贵妇人们大失所望,她们无一不羡慕她的连衫裙的剪裁和胸衣的式样,一致认为应归功于那位无名裁缝的匠心独运,因为女人们宁肯相信穿着打扮的学问,而不太乐意承认穿衣人的风韵和优美的体型。朱丽离座走到钢琴前演唱苔丝德蒙娜浪漫曲①,男人们从各个客厅纷纷聚拢来聆听这个沉默已久的金嗓子的歌声,全场鸦雀无声。侯爵夫人看到门口人头济济,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心里很兴奋。她寻找她的丈夫,投去一个娇媚的秋波,愉快地感到此刻她的自尊心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满足。她对自己如此吸引人满心喜悦,所以她演唱的AIpiusalice②第一部分使全场心醉神迷。即便是演唱家玛利勃朗①和芭斯塔②,在感情的抒发和音调的处理上也从来没有达到如此尽善尽美的地步。但是唱到叠句部分的时候,她瞧了瞧听众,突然瞥见亚瑟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她猛地一哆嗦,声音变了。德·赛里齐夫人急忙离开座位向侯爵夫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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