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马穆鲁克,原系埃及苏丹的骑兵卫队,被拿破仑征服后编入帝国骑兵队。

“多壮观啊!”朱丽紧捏着父亲的手低声说道。

此刻阅兵场上壮丽的景象使千千万万观众齐声欢呼,一张张惊叹不已的面孔仿佛如痴如醉。另外一侧观众和父女俩这边的人群一样拥挤,他们在阅兵场栅栏外窄狭的石子路上,与皇宫平行地一字排开。妇女们绚丽多彩的服装把巨大的长方形杜伊勒里和新近安置的栅栏点缀得花团锦簇。广阔的场地上站满了等待检阅的老近卫军团,他们面对皇宫,组成十排庄严的蓝色线条。栅栏外面的阅兵场上,平行站立着好几个步兵团和骑兵团,准备列队穿过凯旋门。凯旋门位于铁栅栏的正中,当时还能见到门顶上雄姿勃勃的威尼斯马①。军乐队在卢浮宫的廊下,乐队前面是值勤的波兰枪骑兵。正方形沙地大部分空着,象是为肃静的部队预备的大显身手的沙场。

队形按军事艺术排列得整齐对称,数以万计的三棱形刺刀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风儿吹拂士兵的羽饰,好似疾风掠过森林,树梢起伏,荡起万顷波涛。这些默默无声、服装鲜明、久经征战的部队,由于军服、装饰、武器和佩带各不相同,看上去五光十色。这幅巨大的画面是激战前战场的缩影,在巍峨庄严的宫殿环绕下,连同其全部装饰和奇特的变化,显得诗意盎然。军队士兵们好似在效法四周的建筑,所有的部队都岿然不动。观众不由自主地把这些人墙与这些石墙相比较。春天的阳光倾注在昨天才落成的白墙②和百年老墙上,照亮了无数张黝黑的脸,每一张脸都记录着昔日的枪林弹雨,每一张脸又都在紧张地注视着未来的刀光剑影。这些英雄的部队前面只有各团团长走来走去。

①阅兵场的凯旋门奉拿破仑之命于一八〇八年建成,两侧有栅栏,竖有拿破仑从威尼斯圣马克教堂掠夺来的青铜四马二轮战车。一八一五年王政复辟时期,战车归还威尼斯,另换一仿制品留存至今。

②拿破仑下令沿现在的里沃利街建造北走廊,但当时只建起一部分,到拿破仑三世时才竣工。

在交织着银白、蔚蓝、紫红和金黄色的部队后面,好奇的观众可以瞥见六个不知疲倦的波兰骑兵长枪上的三色旗,枪骑兵好象在田野边看守羊群的牧羊狗,在部队和观众之间游来晃去,阻止观众侵入划分给他们的皇宫铁栅栏旁的小空地。除了这些动静以外,人们简直以为到了森林睡美人的寝宫。春风吹拂士兵帽上的长缨,越发衬托出士兵们凝神屏息的神情,人群中偶尔发出的轻声细语更突出了气氛的宁静。只不过有时响起“中国帽”①的声音,或无意中碰击出的鼓声以及从皇宫反射过来的回声。这些轻轻的声响犹如预告暴风雨的远方雷鸣。一种难以名状的热情在等候的人群中升涨。法国即将向拿破仑告别,在这激战的前夕,连最普通的公民也预感到征途艰险。这次战役关系到法兰西帝国的生死存亡,这个思想好象激励了百姓和军人,他们拥挤在飘扬着拿破仑雄鹰战旗、翱翔着拿破仑神武精神的宫苑里,全都鸦雀无声。这些士兵是法国的希望,是法国最后的一滴血,观众因此对他们怀着一种不安的关切。对大部分观众和军人来说,他们之间的告别也许就是永别。但所有人的心里,即使最敌视皇帝的人,都在祈祷苍天,热诚祝愿祖国的胜利。对欧洲与法国之间的角逐厌倦不堪的人们在经过凯旋门的时候,个个都捐弃嫌怨,因为他们明白,大难当前,拿破仑便是整个法国。皇宫的钟楼鸣报十二点半,人群中的一切响动都停止了,寂静得连孩子的语声都能听清楚。老人和他女儿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这时,从回声响亮的皇宫柱廊里传来一阵马刺和刀剑的丁当声。

①即山铃笠,是一种悬满小铃的铜制伞形乐器,这种军乐器很快就过时不用了。

一个矮胖的人儿突然出现了。他身穿绿色军服和白色马裤,脚踏马靴,头戴一顶跟他本人一样声震四海的三角帽;荣誉勋位勋章的红绶带在他胸前飘动,一把小巧的佩剑挂在腰间。广场所有人的目光从各个角落同时集中到他身上。霎时间,鼓声震天,向他表示敬意;两个乐队同时奏鸣,所有的乐器,从最纤细的长笛到最响亮的铜鼓,一起奏出一首雄赳赳气昂昂的乐曲。听到这战斗的召唤,人心振奋,旗帜漫卷,阅兵场上的士兵从第一排到最后一排整齐划一地依次举枪,口令如回音似的一排一排传递。万众齐声欢呼:“皇帝万岁!”

顷刻间,万物颤抖,地动山摇,宇宙震撼。拿破仑翻身上马,这一动作振奋了寂静无声的人群,乐曲声更加嘹亮,鹰旗和旌旗迎风招展,所有的脸盘都神采飞扬。古老的宫殿走廊的高墙仿佛也在高呼:“皇帝万岁!”这不是人间的景象,简直是魔法幻影、天神显灵,或说得更正确一点,这是昙花一现的统治、转瞬即逝的奇观。那么多人为之倾慕、激动、献身、祈祷,连太阳都为之驱散天上的浮云的这个人骑在马上,三步以外跟随着身穿金光闪烁的军服的卫队,左边是大元帅,右边是值勤元帅。这个人激起了如此巨大的感情冲动,而他脸上却没有丝毫激动的表情。

“啊,我的上帝,是的,无论在瓦格拉姆的硝烟炮火里,还是在莫斯科的遍野尸体旁,他呀,他总是那么泰然自若。”

这句话是站在朱丽旁边的士兵对许多人的询问所作的回答。少女对着这张面孔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沉着的表情显示出他有稳如泰山的力量。皇帝注意到了德·沙蒂约内小姐①,转身向迪罗克说了一句简短的话,大元帅听后微微一笑。检阅开始了。如果说少女刚才一直在注意看拿破仑毫无表情的面孔和蓝色、绿色、红色的队列,那么这时她在这些老兵迅速而整齐的操练中,几乎一心一意在注视一个年轻军官,他骑马驰骋在运动着的列队之间,最后又精神抖擞地回到以衣冠简朴的拿破仑为首的一群要人之中。这军官骑一匹黑色骏马,穿一身漂亮的皇帝传令官的天蓝色制服,在这色彩斑斓的队伍中显得十分突出。阳光下,他的绣饰闪闪发亮,狭长军帽的羽饰荧荧耀眼,观众真会把他比作一团磷火,比作一个无踪无影的灵魂,奉皇上之命在调动着和指挥着这些军队。

①即朱丽,未来的德·哀格勒蒙夫人。

随着部队的移动,武器波浪似地起伏着,反射出火一般的光芒;只要他使一个眼色,部队立刻散开、集中,如同旋涡似的急速转移,或者象拍击海岸的汹涌波涛从他的面前奔腾而过。

操演完毕,传令官风驰电掣地飞马来到皇帝跟前听候命令。此时此刻他离朱丽二十步远,站在皇帝及其左右的面前,他的姿态颇象热拉尔在奥斯特利茨战役图中所描绘的拉普将军。①这时姑娘可以充分欣赏全副武装的情人。年仅三十岁的维克托·德·哀格勒蒙上校高大、健美、轻盈;他高大强壮的身材在他用力驾御一匹马的时候尤其显得突出,漂亮而柔软的马背好象被他的身躯压折了。他那褐色的刚毅的脸上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魅力,只有在五官十分端正的年轻人脸上才能看到。他的前额又宽又高,炯炯有神的眼睛藏在浓眉之下的长睫毛中,好似两颗白玉夹在两条黑线之间。他的魔钩鼻子呈现出优美的曲线。不可缺少的黑胡髭①弯弯的线条使绯红的嘴唇更为显眼。宽大红润的双颊透着棕黄色,显示出异常充沛的精力。有些人的脸型具有无畏英雄的特色,他就是这种脸型。足可以给企图再现帝政时代英雄的当今艺术家提供模式。骏马浑身是汗,晃动的马头表现出极度的烦躁,一双前蹄叉开,不前不后停在一条线上,长长的毛茸茸的马尾来回摆动。马的忠诚具体而形象地表现了它的主人对皇帝的忠诚。朱丽看到情人如此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拿破仑,不禁忌妒起来,心想他还从来没有这般看过她哩。忽然,君主吐出一句话,维克托双腿夹紧马腹,马奔驰起来。但是,一块界石在沙地上的阴影惊吓了牲口,它惊慌地后退几步,站立起来。事故发生得如此突然,骑士的性命似乎岌岌可危了。朱丽尖叫一声,脸色发白,大家好奇地望着她,她却没有看任何人,眼睛只盯着烈马。军官朝过分暴躁的马猛抽两鞭,纵马疾驰,去传达拿破仑的命令。这一惊险场面扣住了朱丽的心弦,她不知不觉抓住了父亲的手臂,多少有些紧张的手指,无意中泄露了她的心思。当维克托差一点落马的时候,她更使劲抓住父亲,好象她自己也有跌倒的危险。老人的脸色阴沉、痛苦,他忧心忡忡地凝视着女儿喜形于色的面孔,怜惜、忌妒、甚至遗憾,这种种感情都深深刻入他满脸的皱纹里。当女儿的眼睛发出异样的光芒时,当她失声喊叫时,当她的手指痉挛时,老人终于窥见了隐秘的爱情。他显然对未来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因为他的面部表情阴森可怕。此时朱丽的灵魂好似已融入军官的灵魂之中。德·哀格勒蒙从他们跟前经过,会心地与朱丽交换了一下眼色,朱丽的眼睛湿漉漉的,脸上放出异样的光采,一个比所有的担忧更加可怕的念头使老人痛苦的脸痉挛起来。他突然拉着女儿朝杜伊勒里花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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