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卡一坐下,眼泪就禁不住簌簌地流了出来。他今天才懂得了这番话,而在他第一次犯错误的时候,这种话却是一句也听不进去的。
“没有财产的人就应该没有缺点,”莫罗说时,没有想到这句严酷无情的至理名言说得多么深刻。
“我的命运不会长久悬而不决的,后天我就去抽签,”奥斯卡答道。“从现在起,我要决定我自己的前途。”
莫罗的样子虽然严峻,心里却非常难过,他无可奈何地让樱桃园街这家人难过了三天。三天之后,奥斯卡抽到了二十七号。普雷勒的前任总管为这个可怜的孩子着想,还是鼓起勇气去向德·赛里齐伯爵先生求情帮忙,把奥斯卡调进了骑兵团。原来这位国务大臣的儿子以不太好的成绩在综合理工学院毕业之后,也应征入伍了,因为受到照顾,他在德·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兵因当少尉。这一来奥斯卡不幸中还有点儿小运气,就是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保举下,编入了这个光荣的骑兵团,而且可望在一年之后升为军需官。这样一来,命运就把前任帮办安排在德·赛里齐先生的公子麾下了。
克拉帕尔太太受到这些灾难的沉重打击,心灰意懒,几天之后,却又悔恨交加,一个青年时代行为轻佻,老来幡然醒悟的母亲总是这样的。她认为自己是个苦命人。再醮后所受的折磨,她儿子闯下的祸事,她以为都是上天的报应,谁叫她年轻时一味寻欢作乐呢?到老来只好落得个受苦受罪了。
她越想越觉得有道理。这个可怜的母亲就到圣保罗教堂去忏悔,这是她四十年来头一回啊!戈德隆神甫劝她虔诚修行。一个象克拉帕尔太太这样心地善良而又受过苦难的人,自然而然要变成信女了。这位督政府时代的阿斯帕西一心想要赎罪,好祈求上帝降福给她可怜的奥斯卡,所以不久就参加了各种宗教活动,投身于最虔诚的宗教事业。在她细心照料之下,克拉帕尔先生竟然死里逃生,继续折磨着她,而她却以为她的苦心已经引起上天的眷顾,并且把这个懦弱无能的人对她的虐待,看成是上帝恩威并施的考验。此外,奥斯卡的行为也无懈可击,到一八三〇年,他已提升为德·赛里齐子爵骑兵连的军士长,等于常备军的少尉,因为摩弗里纽斯公爵的骑兵团是直属王家近卫军的。奥斯卡·于松那时已经二十五岁。
由于王家近卫军总是驻扎在巴黎或者京郊三十法里以内,他有空就常来看看母亲,对她诉说他的苦恼。他已相当懂事,看出了他升官的机会甚微。那个时期,骑兵中的官衔几乎全包给贵族家庭的次子幼弟,姓氏前面没有贵族称号的平民很难得到提升。因此,奥斯卡的雄心大志就是脱离近卫军,到常备军的骑兵团去当少尉。一八三〇年二月,戈德隆教士已经升为圣保罗教堂的本堂神甫,克拉帕尔太太求他帮忙,得到太子王妃的保荐,奥斯卡才被提升为少尉。
虽然从外表看来,雄心勃勃的奥斯卡对波旁王室非常忠诚,但在内心深处,这个前任帮办却是自由派。因此,在一八三〇年的斗争①中,他就转到民众这边来了。这次变节碰上了一个关键时刻,显得非常重要,奥斯卡于是引起了公众的注目。在八月庆功授奖的时候,奥斯卡升了中尉,获得荣誉勋位十字勋章,当了拉斐特将军的侍从副官,到一八三二年,将军又提升他为上尉。当这位热爱共和国的将军被解除王国国民自卫军总司令职务的时候,奥斯卡·于松对新王朝的忠诚简直近乎狂热,到王太子第一次远征非洲时,他就当上了骑兵团上尉①。那时,德·赛里齐子爵是这个团的中校团长。在马克塔战役②中,他们在战场上被阿拉伯人打败,德·赛里齐先生受伤,压在他那战死的坐骑下面。于是奥斯卡对他的骑兵连说:“弟兄们,为国捐躯的时候到来了,我们决不能丢下我们的团长……”
①指一八三〇年的七月革命。
①骑兵上尉等于炮兵少校。
②指一八三五年六月二十八日法国殖民军在阿尔及利亚奥兰省马克塔河畔与阿卜杜·卡迪尔亲王率领的地方武装之间的一次战斗,结果法军大败,死伤惨重。
他带头向阿拉伯人冲去,他的士兵受到鼓舞,也跟着他向前冲。阿拉伯人意外地受到反击,措手不及,竟被奥斯卡把子爵救起,抱上战马,飞奔而去,可是在这场激烈的混战中,他的左臂被阿拉伯人的弯刀砍了两刀。论功行赏,奥斯卡的英勇行为,使他得到了荣誉勋位军官十字勋章,并被提升为中校。他把德·赛里齐子爵救回之后,又尽心照料,关怀备至,一直等到子爵的母亲赶来接子爵。但大家都知道,子爵由于伤势太重,还是死在土伦了。德·赛里齐伯爵夫人将这个舍己救人、尽心看护他儿子的恩人视同己出。奥斯卡的伤势危险,伯爵夫人带来为儿子治病的外科医生只得把他的左臂截去。德·赛里齐伯爵也原谅了奥斯卡在普雷勒旅途中所说的蠢话,他把独生子葬在赛里齐堡邸的教堂墓地之后,竟觉得自己在情义上欠了奥斯卡一笔债。
马克塔战役之后又过了好几年,在五月的一天早上八点钟,在圣德尼城郊大道银狮旅馆的旁门下,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老妇人,她扶着一个三十四岁的男子,过往行人很容易看出这个男子是退伍军官,因为他断了一只胳臂,翻领的扣眼上还别着一枚玫瑰花形的荣誉勋章,他们当然是在等班车。
皮埃罗坦现在是瓦兹河谷长途客车行的老板,他的马车经过圣勒-塔韦尼和亚当岛,一直开到丽山,他当然很难认出这个脸孔晒得黑黑的军官,就是他当年送到普雷勒去的小奥斯卡·于松。克拉帕尔太太终于成了寡妇,她也和她儿子一样不容易认出来了。克拉帕尔在费希谋杀案中①无辜受害,他一辈子没给妻子带来什么好处,这一死反倒成全了她。他素来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喜欢站在神庙街看热闹,炸弹一响他送了命,法令规定抚恤死难者家属,可怜的信女于是因丈夫的遭难而得到了一千五百法郎的终身年金。
①一八三五年七月二十八日,费希密谋在神庙街炸死国王路易-菲力浦,结果并未伤及王室成员。
马车前面套了四匹花斑灰马,这样四匹马,即使给王家驿运行拉车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车子分为前座、内座、后座、上座,很象今天还在凡尔赛公路上同两条铁路竞争的威尼斯轻舟式马车。它既结实,又轻便,油漆一新,装饰华美,车厢壁上钉着精致的蓝色绒布,窗子上挂着绘有阿拉伯图案的窗帘,座位上有摩洛哥的红羊皮软垫。这辆瓦兹之燕坐得下十九个旅客。皮埃罗坦虽然已经五十六岁,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罩衫,里面是件黑色上衣,他抽着烟斗,督促两个穿号衣的搬运夫把一些大包小箱抬到马车的大顶篷上去。
“你们订了位子没有?”他问克拉帕尔太太和奥斯卡,同时瞧着他们,仿佛在记忆里搜索,看看他们是不是旧相识。
“订了,我的仆人贝勒让伯给我们订了两个内座的位子,”
奥斯卡答道,“他大概是昨天晚上来订的。”
“啊!先生是去丽山上任的税务官,”皮埃罗坦说,“您是来接替马格隆先生的侄儿的……”
“是的,”奥斯卡答道,他捏捏他母亲的胳膊,让她不要开口。
这一回轮到军官要隐姓埋名了。
就在这时,奥斯卡忽然听到乔治·马雷斯特在街上的叫声,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皮埃罗坦,你车上还有空位子吗?”
“我觉得您叫我一声‘先生’,也不会把嘴叫破啊!”瓦兹河谷长途客车的车行老板毫不客气地答道。
要不是听见这熟悉的声音,奥斯卡简直就认不出这个招摇撞骗,叫他倒过两次大霉的人来。乔治的头差不多已经秃光,只有耳朵上边还剩下三四绺头发,他小心在意地梳了上去,想尽可能遮住他的光脑壳。他胖得不象样子,肚子鼓得象个大梨,昔日美少年的翩翩丰采已荡然无存。他的神态举止都不堪入目,满脸酒刺,相貌粗俗,仿佛醉醺醺的,说明他情场失意,一直过着狂嫖滥饮的生活。他的眼睛已经失去青春的光辉和蓬勃的朝气,那是只有养成生活规规矩矩、学习孜孜不倦的习惯,才能长久保持的。他的装束似乎是不修边幅,一条又皱又旧的束脚长裤,却没有一双漆皮鞋来配套。
他的皮鞋后跟很厚,擦得也不亮,看来至少穿了三个季度,而巴黎的三个季度就等于外地的三年。一件褪色的背心,一条打得挺神气的旧缎子领带,都能叫人看出当年的公子哥儿多么不甘心陷入贫困的境地。最后,乔治一大清早出来,没有穿晨礼服,却穿了晚礼服,这更是穷途潦倒的明显征象!这套晚礼服参加过多少次舞会啊!而今却象它的主人一样,从昔日的豪华气派沦落到日穿夜磨的地步。黑呢接缝的地方露出白线,衣领上满是油腻,袖口也磨成了犬牙状。而乔治居然还戴了一副黄手套,手套其实也有点脏,一只手套还有一块凸起的地方,惹人注目,表明手指上戴着一枚纹章戒指。领带装模作样地用一个金环别住,周围还有一根好象头发编成的丝质链条,链条另外一头当然有一块怀表。他的帽子虽然戴得与众不同,但比别的穷相更容易泄漏天机,说明他不得不过一天算一天,拿不出十六个法郎来买一顶新帽子。弗洛朗蒂纳当年的心上人还挥动一根手杖,镀金的圆柄上雕了花,但是现在已经凹凸不平了。蓝色的长裤,格子呢的背心,天蓝色的缎子领带和粉红的条纹布衬衫,说明他虽然垮了合,却还想露露脸,这种力不从心的鲜明对照,不但使他更加出丑,而且对别人是个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