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埃罗坦猜想总管大约是和什么小娇娘有了暧昧关系,不料他一到兵工厂区樱桃园街七号,看到的却不是他想象中的年轻漂亮的美人儿,而只是刚才描写过的克拉帕尔太太。送信人的身分使他们可以深入许多家庭的内部,接触到不少的秘密;但是盲目的社会也是半个命运的主宰,它使他们不是没受教育,就是缺乏观察力,结果他们也并不危险。因此,几个月后,皮埃罗坦虽然隐隐约约看到一些樱桃园街的内部情况,还是摸不清克拉帕尔太太和莫罗先生的关系。

虽然这时兵工厂区一带的房租不算贵,克拉帕尔太太还是住在一座楼房后院的四层楼上。当王朝的达官贵人都聚居在图尔内勒宫和圣保罗大厦的旧址时,这座楼房也曾是某个大贵族的公馆。到十六世纪末,这些名门望族才瓜分了从前王宫御花园所占用的大片土地,因此,这些街道还保留着当年的名字,叫做樱桃园街、大栅栏街、雄狮街等等。

克拉帕尔太太住的这套房全都镶着古老的护壁板,它包括三个相通的房间:一间餐厅,一间客厅,一间卧房。楼上还有一间厨房和奥斯卡的卧室。这套房间对面,在巴黎人叫做“楼梯口”的地方,看得见一间向外凸出去的房子。这种房间每一层楼都有一间,加上楼梯井,形状象一个四方的塔楼,外墙是用大石头砌成的。这就是莫罗在巴黎过夜时住的房间。皮埃罗坦把筐子、篮子放在头一间房里的时候,看见那里有六把带草垫的胡桃木椅子,一张桌子和一只碗橱;窗子上挂着赤褐色的小窗帘。后来,他也进过客厅,看到一些褪了色的、帝国时代的旧家具。此外,客厅里只有些起码的陈设,没有这些陈设,房东会怀疑房客付不起房租的。根据客厅和餐厅的摆设,皮埃罗坦猜想得到卧房里的情况。护壁板的横头涂了厚厚一层不红不白的劣等油漆,使得花边、图案、雕像都看不清楚,不但不象装饰,反而叫人看了难受。地板从来没打过蜡,颜色灰暗,就象寄宿生宿舍里的地板一样。

有一次马车夫无意中在克拉帕尔夫妇用餐的时候走进去,发现他们的杯盘碗盏,任什么东西都显得非常寒酸;虽然他们使的还是银质餐具,但是碟子和汤盘跟穷人家用的并无不同,不是破了一只角,就是修补过,看了叫人觉得可怜。克拉帕尔先生穿一件窄小的蹩脚上衣,拖着一双肮脏的拖鞋,鼻子上老挂着一副绿眼镜。一脱下他那顶戴了五年的、难看得要命的鸭舌帽,就会露出一个尖尖的脑壳,头顶上垂下几根细长而油污的须须,这种须须,诗人是不肯把它叫做头发的。这个脸色苍白的人看起来畏畏缩缩,其实非常蛮横霸道。在这套朝北的寒酸的房间里,除了对面墙上的葡萄藤和院子角落里一口水井之外,看不见别的景色。但是在这套房间里,克拉帕尔太太却摆出一副皇后的气派,走起路来,象是一个只习惯坐车而不用脚走路的女人。在向皮埃罗坦表示谢意的时候,她的眼神往往流露出不胜今昔之感;有时还把几个十二苏的铜板,悄悄地塞到他的手里。她的声音也很娇媚动人。皮埃罗坦不认识奥斯卡,因为这个孩子过去在学校里寄宿,马车夫还没有在他家里碰见过他。

下面就是皮埃罗坦怎么也猜不到的一段辛酸史,虽然他近来向看门的女人打听过消息,但是那个女人什么也不知道,只知道克拉帕尔夫妇交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只有一个女佣人每天早上来几个钟头,帮忙做做家务,克拉帕尔太太有时还得自己洗衣服,她每天付清她的邮资①,仿佛累积起来,这笔债就无法偿还了。

①在发明邮票以前,邮费是根据邮件的重量和距离的远近由收信人支付的,收费很高。

世界上没有,或者不如说,很少有一个犯人是百分之百有罪的。因此,人们很难碰到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一个人向他的老板报帐的时候,可能会报假帐,揩点油,尽量多占一点便宜;一个人为了挣到一笔钱,或多或少,手脚总会有点不干净;但是很少有人一辈子不做几件好事的。哪怕是为了好奇,为了面子,或者是反常,或者是偶然,一个人也总有做好事的时刻;他会认为这是错误,可能再也不肯重蹈覆辙了;但是在他一生之中,总有一两次会拔一毛以利天下的,正如一个最粗鲁的人也会有一两次显得文雅一样。如果莫罗的错误情有可原的话,难道不是因为他一心想要救济一个可怜的女人?这个女人对他的情意,曾经使他感到骄傲,而在他有危难的时候,她还为他提供过藏身之所呢。这个女人在督政府时期非常出名,因为她和当时的五大巨头之一有亲密的关系。由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撮合,她和一个军用物资承办商结了婚。这个商人赚了几百万家私,但到一八〇二年,却给拿破仑搞得破了产。这个商人名叫于松,因为从豪华阔绰的生活突然堕入贫穷困苦的境地而发疯,跳了塞纳河,丢下了年轻貌美、怀有身孕的于松太太。莫罗和于松太太有非常亲密的关系,但那时他已被判死刑,不但不能娶军用物资承办商的寡妇,甚至还不得不暂时弃乡背井,离开法国。当时于松太太年方二十二岁,在逆境中,下嫁给一个名叫克拉帕尔的小职员。克拉帕尔是个二十七岁的年轻人,从外表看来,人家认为他前途大有希望。但愿上帝保佑女人,不要一看见前途无限的美男子就上当吧!在那个时期,小职员摇身一变就可以成为大人物,因为皇帝正在搜罗人才。可惜克拉帕尔虽然天生一副好皮囊,却俗里俗气,没有一点才智。他以为于松太太非常有钱,就假装对她一往情深;但是不管现在也罢,将来也罢,他不但不能满足她过阔绰生活的需要,反而成了她的负担。克拉帕尔相当不称职地在财政部干一个小差事,每年的收入还不到一千八百法郎。莫罗回到德·赛里齐伯爵身边的时候,知道了于松太太的难堪处境,就在他自己结婚之前,设法把她安插到皇太后身边当一等女侍。虽然有了这个有权有势的靠山,克拉帕尔却没有升过一次级,他的庸碌无能一眼就给人看穿了。一八一五年皇帝倒台,这位督政府时代引人注目的阿斯帕西①也跟着没落了。她没有别的收入,只是巴黎市政厅看在德·赛里齐伯爵的份上,给了克拉帕尔一千二百法郎年俸。莫罗是这个女人唯一的靠山,当年他曾见过她有百万家产,现在他却不得不为奥斯卡·于松在亨利四世中学弄一笔巴黎市政厅的半官费,还得时时托皮埃罗坦去樱桃园街,送上一切不会引起流言蜚语的东西,去接济一个处境困难的家庭。

①阿斯帕西,古希腊名妓,雅典民主派政治家伯里克利的情妇。

奥斯卡是他母亲的唯一希望,是她的命根子。要说这个可怜的女人有什么缺点的话,那就是对她的孩子溺爱得过了头。这孩子却是他继父的眼中钉。奥斯卡不幸生来有几分愚蠢,这一点虽经克拉帕尔多次点破,做母亲的总是不太相信。这种愚蠢,或者不如说得更确切一点,这种自负,使总管也感到非常担心,他曾经请克拉帕尔太太把这个年轻人送到他那里去住个把月,好研究和摸索一下他到底干什么行当合适;其实,总管打算有朝一日能把奥斯卡推荐给伯爵,来接替自己的职务。不过,凡事不管好歹,总有一个来龙去脉,因此,指出奥斯卡愚蠢而自负的根源,也许不会是多余的。应该记得,他是在皇太后宫中长大的。在他幼年时代,皇家的荣华富贵已经使他眼花缭乱。他正在塑造中的心灵自然会保存这些灿烂景象的痕迹,留下黄金时代的欢乐印象,并且希望重享这种乐趣。中学生本来就喜欢吹牛夸口,大家都想抬高自己,压低别人,这种炫耀的天性又有幼年时代的回忆作基础,就更发展得漫无止境了。说不定他母亲在家里谈起自己当年是督政府时代的巴黎名媛时,言下也不免有点得意洋洋,忘乎所以。最后,奥斯卡刚念完中学,在校时,交得起学费的阔学生对体力不如他们的公费生毫不客气,动不动就横加侮辱,奥斯卡也得有一手对付他们的办法。至于他的母亲,旧时代殒灭了的荣华富贵,一去不复返的青春美貌,忍受苦难的慈善心肠,对儿子的殷切期望,做母亲的盲目溺爱,和承担苦痛的英勇精神,都混杂在一起,构成了一个崇高的形象,自然会引起好管闲事的巴黎人瞩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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