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父亲也是马车夫,驾着一辆不大好使的双轮马车,来往于亚当岛和巴黎之间。皮埃罗坦娶了一个小客店老板的女儿之后,扩充了亚当岛的交通业务,使班车正规化起来。他为人精明,还象军人一样一丝不苟,使得大家对他刮目相待。皮埃罗坦(这个名字可能是个绰号②)手脚麻利,行事果断,面部表情灵活多变,在那饱经风霜的红脸膛上,刻下了一种狡狯的神态,看上去好象挺机灵。此外,他见多识广,随便碰到什么人都能攀谈起来。他的嗓音,因为习惯于和马说话,习惯于吆喝“当心马车”,也变得有点粗声大气;不过他和大老板们说话的时候,倒还是柔声细气的。他的服装和一般二流马车夫的一样,包括一双本地制的、底上打钉的笨重结实的靴子,一条深绿色的粗绒长裤,一件同样料子的上衣。在他赶着载满客人的马车上路的时候,上衣外面还套了一件蓝罩衫,罩衫的领口、肩头、袖口,都绣了五颜六色的花纹。他的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军人的生活使他养成了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和服从上层人物的习惯;虽然他对老百姓随随便便,但不论对哪个阶层的妇女,他都非常尊重。然而,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由于他用车子运人运得多了,结果把旅客都看成是会走路的货物,这种货物上了车后,并不象运输行的主要商品那么需要小心照料。

①一八一五年拿破仑战败,军队遣散。

②皮埃罗原是小丑的名字,皮埃罗坦由此变化而来。

皮埃罗坦知道,自从议和①以来,大势所趋,他那一行有了很大的变革,他不甘心落后于物质文明的发展。因此,从春天起,他就常常提起那辆在大名鼎鼎的法里·布雷依曼造车厂定做的大马车,加之旅客越来越多,也使他不得不买一辆大客车了。那时,他的资产只有两辆车。一辆是他父亲留给他的,属于“布谷鸟”那一类,在冬天使用,他向税务局呈报纳税的也只是这一辆。这辆马车的两侧凸起,车厢里有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板凳上虽然蒙了一层乌得勒支②黄丝绒,坐下去还是硬得象铁。两条板凳中间,背脊那么高的地方,有根横木为界,横木两端安装在车厢两壁的凹槽内,可以随意装上去,拆下来。

①指一八一五年法国战败议和。

②乌得勒支,荷兰城市,乌得勒支省的省会。

这根横木外面装模作样地包了一层丝绒,皮埃罗坦把它叫做“靠背”,旅客们却苦于它既难拆,又难装。如果说它装拆起来很困难,那么装好之后,旅客的肩胛骨却只会更加难受;要是你让它横在车厢里,则上车下车都不安全,对于妇女尤其危险。这辆马车两侧鼓起,活象一个孕妇的大肚皮。虽然每条板凳只应该坐三个旅客,却时常有八个人坐在两条凳上,挤得象装在桶里的鲱鱼一样。皮埃罗坦居然认为旅客这样坐得更稳当,因为他们紧紧挤在一起,动也动不了;而三个旅客坐一条极凳却经常会撞来撞去,路上颠簸得厉害的时候,他们的帽子还可能在车篷上撞坏。车厢前面有条木板凳,这是皮埃罗坦的座位,那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大家都晓得,坐在那里的旅客叫做兔子①。有时皮埃罗坦还要搭上四只兔子,自己只好坐在旁边一个木箱上。木箱钉在车厢的前下方,本来是给兔子做踏脚用的,里面总是塞满了稻草,或者是不怕踩的行李。这辆马车的车厢外面漆成黄色,上部漆了一道理发店标志似的蓝色长条作为装饰。在车厢两侧的蓝色长条上,都漆了银白色的大字:亚当岛—巴黎,车厢后面漆着:亚当岛班车。我们的后代要是当真以为这辆马车只能拉十三个人,而且包括皮埃罗坦在内的话,那就错了。这辆马车还有一个四方的行李厢,上面盖着一块油布,里面堆着一些大小箱笼和包裹。每逢盛大的节日,这里也坐得下三个旅客;不过谨慎小心的皮埃罗坦只让他的老主顾坐在那儿,而且还要走过检查站三、四百步以后才能上车。车夫们把这个行李厢叫做鸡笼,每逢路上有个村镇,而村里又有个警察岗哨,那里面的旅客就得提前下车步行。那时,警厅保证旅客安全的规章明文禁止超额载客,如果皮埃罗坦公然违章,警察虽然大都是他的朋友,也不便于包庇。因此,皮埃罗坦只有用这个办法,才能在星期六下午或者星期一早上,装上十五个旅客。为了要拉得动这辆车,他就给他那匹名叫“红脸”的超龄老马找一个伙伴。这个伙伴只有一匹小驹那么大,但他却把它说得好得不得了。这匹小驹是匹雌马,名叫“小鹿”;它吃得少,劲儿大,永远不会累垮,真算得上是一匹价值千金的好马。

①巴黎人将坐在马车夫旁边位置上的旅客称作“兔子”。

“我老婆宁肯不要红脸这样的大草包,也舍不得小鹿哩!”遇到旅客跟皮埃罗坦开玩笑,说他的小鹿算不上一匹马的时候,他就会这样嚷着说。

另外一辆马车和这一辆不同,它有四个轮子,构造古怪,被称为四轮马车,坐得下十七个旅客,虽然只该坐十四个。它走起来响声这样大,只要一走出峡谷前山坡上的那片树林,亚当岛的人就会说:“瞧!皮埃罗坦来啦!”它的车厢分成两间,一间叫做内座,里面有两条板凳,坐得下六个旅客;另外一间有点象带篷轻便车,在车子前部,叫做“前座”。前座有一扇镶着玻璃的门,奇形怪状,开关很不方便,要描写它,就得花费很多的笔墨才能讲清楚。这辆四轮马车还有一个带软篷的顶层,里面塞得下六个旅客,外面用皮制的门帘挡风。皮埃罗坦坐在前座的玻璃门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位子上。

所有的公共马车都得纳税,这位亚当岛的马车夫却只给他的双轮马车上捐,并且说它只能坐六个旅客,但他每次驾驶四轮马车的时候,也用这张行车执照。这在今天看来,可能显得非常奇怪;但在开始征收车捐的时候,税务局也不敢过分认真,只好容忍马车夫耍的那些欺骗手段。这使车夫们相当满意,用他们自己的话来说,就是可以耍一耍那些税务员。但不知不觉地,吃不饱的税务局也变得厉害了。现在,马车必须贴上双重印花,证明它的载重量经过鉴定,捐税都已缴清,否则就不准通行。一切事物都有它的幼稚时期,连税务局也不例外;在一八二二年底,税务局的幼稚时期还没结束。夏天,皮埃罗坦的四轮马车常常和双轮小马车同时上路,装着三十二个旅客,却只上六个旅客的捐税。在这些幸运的日子里,四点半钟从圣德尼城关开出的班车,很神气地在晚上十点钟到达亚当岛。皮埃罗坦因此得意洋洋,虽然不得不额外租几匹马,他还是说:“我们干得不坏!”为了要用这套车马在五个钟头之内跑完九法里,他就取消了大路上一般马车都停留的那几个站头:圣布里斯,穆瓦塞勒和“地窖”。

银狮旅馆占了一块很长的地盘。虽然旅店在圣德尼城郊大道的门面只有三、四个窗户,但它的院子很深,整个房屋是紧靠着一堵公共的分界墙建筑的,院子尽里头是马房。旅店的入口象条走廊,门檐下面停得下两、三辆马车。一八二二年,所有在银狮旅馆租了房间的运输行,都由旅店老板娘代办售票事宜,旅店里有几家运输行,老板娘就有几本帐簿;她管收钱,登记旅客的姓名,和颜悦色地把行李搬到旅店的大厨房里。旅客们也很满意这种一家人似的无拘无束。如果他们来得太早,就坐在大壁炉的炉台下,或者站在门廊里,或者去棋盘街转角处的棋盘咖啡店。棋盘街和昂吉安街平行,两条街之间只隔几幢房屋。

这一年初秋,一个星期六的早上,皮埃罗坦双手穿过罩衫上开的口子,插在裤子口袋里,站在银狮旅馆大门口。从门口往里看,看得见旅店的厨房和又深又长的院子,在院子尽头,隐隐约约还可以看见阴暗的马房。往达马尔坦的客车刚开出去,笨重地追赶着图沙车行的几辆客车。时间已经是早上八点多钟了。门廊上方看得见一块长方形的招牌,上面写着:银狮旅馆。在高大的门廊下面,小马夫和运输行的搬运夫正在瞧着马车起跑。这种起跑往往叫旅客上当,使他们以为马永远能跑这么快。

“要不要套车,老板?”皮埃罗坦的小马夫见没什么可看的,就这样问他。“)

请稍后,加载中....
字体大小
背景颜色
阅读模式左右翻页上下翻页
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