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约瑟夫·勒巴说,“最要紧的是给妹妹一些有用的主意。”

于是精明的约瑟夫就冗长地对奥古斯婷分析,法律上和道德上有些什么根据可以帮助她脱离苦境;他简直把一项项的理由编了号,依照效用的大小把它们分类,就象为质量不同的商品分类一样,然后他把各种方法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权衡它们的利害轻重,最后强调只有采取最激烈的办法,才对奥古斯婷有好处。然而奥古斯婷心中还潜藏着对丈夫的爱情,她一听到约瑟夫·勒巴说起通过法律途径来解决的时候,潜伏着的爱情就以全部力量抬起头来,使她无法接受约瑟夫的意见。

她向他们道过谢,就告辞回家,比未去请教他们以前更加拿不定主意。于是她又大着胆子到鸽子街她父母所住的古老公馆去,想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她好象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乱投药石,连老太婆的偏方也想尝试一下。两个老人用非常真挚的热爱接待奥古斯婷,使她深受感动。这一访问给他们带来了消闲解闷的机会,对他们来说,无异于一份财宝。四年以来,他们好象一些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指南针的航海者一样在生活中前进。他们总是坐在火炉旁边,相互叙述限价时代的艰难,以及他们从前怎样购进呢绒,他们怎样避免破产,而勒科克又是怎样破产的;尤其是最末一件事更为他们所津津乐道,因为这是纪尧姆老爹的马朗戈战役①。等到他们讲完了这些古老的诉讼案以后,他们又重温旧梦,谈到最赚钱的那几次总盘点,以及圣德尼街的掌故,等等。下午两点钟,纪尧姆老爹跑到猫打球商店去视察一下;在归途中,他在每一家商店前面停下来,这些商店以前都是他的竞争者,现在却换了一些年轻的店主,他们都想拉拢老商人给他们一些带投机性的贴现,纪尧姆依照自己的习惯,总是不会断然加以拒绝。两匹诺曼底的良马在公馆的马厩里几乎要胖死,因为纪尧姆太太只是在星期日才使用马匹拉她到教堂去参加大礼弥撒。这对可敬的夫妇每星期宴请宾客三次。由于她女婿索迈尔维的力量,纪尧姆老爹已被任命为军队服装谘询委员会的委员。纪尧姆太太自从看见丈夫做了这么大的官,就决心要炫耀一下:他们每一个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的和银的装饰品,到处摆设着的都是些俗气而值钱的家具,使一个即使是很简单的房间看起来也象一所圣堂。在整个公馆里,每一件零碎东西都体现出节俭和浪费的斗争,好象纪尧姆先生连购买一只烛台也要存一笔钱进去似的。屋子里陈列的东西这么多,可以比得上一个百货商场,同时也说明了纪尧姆夫妇生活的悠闲。在这个商场中,索迈尔维的那幅著名绘画占据了最高贵的地位,纪尧姆夫妇每天要戴上眼镜把它瞧个十遍二十遍,这幅画保存着他们过去忙碌而有趣的生活景象,是他们精神上的安慰。在这所公馆和所有的房间里,散发着衰老和庸俗的气息,纪尧姆夫妇好象远离了人群和人生所不可少的那些思想活动,搁浅在黄金的礁石上,这一景象使奥古斯婷极为惊异;她现在所看到的是这幅画的第二部,前半部是在约瑟夫·勒巴那里所看到的,这就是忙忙碌碌然而毫无作为的人生图景,机械地和本能地生活着,象海狸①一样。于是奥古斯婷对自己的痛苦感到莫名的骄傲,因为这些痛苦的来源是十八个月的幸福,这些幸福在她看来抵得上一千个空虚的人生,她最怕这种空虚的人生。然而她在父母面前并没有流露出这种刻薄的思想,而是将自己所获得的新的风韵和娇媚尽量在双亲面前施展出来,使他们很愿意倾听她诉说家庭的苦情。老人总是喜欢人家把心事告诉他们的。

纪尧姆太太觉得奥古斯婷所过的是一种神话式的生活,她于是盘根究底地把一切生活细节都查问清楚。她曾经一再开始读拉翁唐男爵的《北美游记》②,可是一直没有看完,现在她觉得女儿所说的事情比那本书里描写的加拿大野人的生活更加稀奇。

①马朗戈是意大利的一个小村,一八〇〇年六月十四日拿破仑曾在此大破奥军。这里的意思是说:勒科克的破产是纪尧姆的大胜利。

①海狸产于欧洲和北美洲,善于凭本能用泥土和木头建造一间间小屋模样的巢穴。高的膝盖上。

②拉翁唐男爵(1666—1715),法国军人,于一六八三至一六九一年游历加拿大,写了一本《北美游记》,一七〇三年在海牙出版,并一再重印。

“怎么,我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一些裸体女人一起关上房门躲在房间里,而你竟然这么天真地相信他在绘画吗?”

老祖母喊出这几句话之后,就把眼镜放在活计上,抖动了一下她的围裙,合拢着双手,把手搁在被她心爱的脚炉垫得高高的膝盖上。

“妈,所有的画家都需要有模特儿的。”

“他向你求婚的时候,倒把这些事情瞒得紧紧的。如果我早知道,我绝对不让我的女儿嫁给一个干这种职业的人。宗教是禁止这些卑鄙行为的,这是非常不道德的。你说他在晚上几点钟回家呀?”

“大概在一点钟或者两点钟……”

一对老夫妇异常惊愕地我看着你,你看着我。

“难道他赌钱吗?”纪尧姆先生问,“在我们年轻的时候,只有赌徒才这么晚回家。”

奥古斯婷撅了撅嘴,否定了她父亲的恶意猜测。

“你每天晚上一定等得很苦吧,”纪尧姆太太说,“不,你一定先睡了,是吗?等他赌输了钱回来,这个恶魔一定会把你吵醒的。”

“不,妈,有时他回来的时候非常快活。在天气好的时候,他时常向我提议:叫我从床上爬起来,和他一起到树林里去。”

“到树林里去,在这种时候?难道你住的地方这么狭小,他的卧房,他的大小客厅,他还嫌不够,非要跑到……?这个坏蛋向你提出这些建议一定是想叫你受寒。他想把你扔掉咧!有谁看见过一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晚上象狼精①那样到处乱跑吗?”

①中国民间传说中有狐狸精,法国有狼精(Loup—garou),不过狐狸精是狐狸变人,狼精却是人变狼。

“妈,那你是不懂,他需要刺激来发展他的天才,他最爱那些景象……”

“干仗?我正要和他干仗①呢!”纪尧姆太太打断她女儿的话头叫嚷起来,“对这样一个人,你怎么能够客客气气?首先,我就不喜欢他单喝清水,这是不卫生的。为什么他看见女人吃东西就觉得讨厌呢?多怪的脾气!简直是一个疯子。你告诉我们的一切都是不可能的事。一个汉子不可能一声不响就离开家里,一直过了十天才回来。他对你说是到迪耶普②海边去画海?海有什么好画的?他这是睁着眼说瞎话。”

①这里是一个文字游戏,法文scnè,本义是舞台、舞台艺术,亦有景象、场次之意,民间常用此词表示“吵架”、“干仗”(类似汉语中的俏皮话:“唱了一台好戏”)。奥古斯婷提到“景象”,纪尧姆太太接口把scnè一词用在“吵架”的涵义上。

②迪耶普,法国塞纳滨海省的城市,面对英伦海峡,是避暑胜地。

奥古斯婷正想开口为她丈夫辩护,纪尧姆太太做了一个禁止她开口的手势,旧习惯的残余使奥古斯婷不得不服从,纪尧姆太太用冷酷的口吻高声说:

“够了,够了,不要再对我提起这家伙了。他除了到教堂偷看你和同你结婚之外,从来也不踏进教堂一步。不信宗教的人是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的。你看纪尧姆有什么事情瞒过我吗?

他会接连三天不对我说一句话,后来却又象一只独眼喜鹊那样,吱哩喳啦地废话连篇吗?”

“我亲爱的妈妈,请你不要过分严格地批评那些高超的人。如果他们的想法都和其他的人一样,那么他们就不能被称为天才了。”

“好呀,让这些天才躲在家里不要结婚吧。怎么!一个天才使他的妻子痛苦,难道因为他有天才,就应该认为这也是一件好事吗?天才,天才!象他那样整天说黑道白,专门打断人家的话头,在家吆五喝六,永远不让你知道拿什么主意好,强迫妻子跟着他,他喜则喜,他悲则悲,这些都算有天才么?”

“可是,妈,这些想象力的真正意义是……”

“什么叫这些想象力?”纪尧姆太太再一次打断她女儿的话头。“他倒真会胡思乱想哩!一个人没问过医生,就突然间象疯子般只吃蔬菜,这是什么意思?如果这是出于宗教信仰,吃素还有点好处,可是他象一个新教徒,一点宗教信仰也没有。有谁看见过象他那样爱马甚于爱自己的邻人的?有谁象他那样把头发烫得弯弯的象个异教徒?有谁把塑像藏在纱罗下面?有谁象他那样白天关上窗门,点着灯来工作?哼!让我说,如果他不是出奇的不道德,他真够格关进疯人院里。去请教洛罗先生吧,他是圣絮尔皮斯教堂的神甫,问问他对这一切有什么看法,他一定会告诉你,说你丈夫的行为不象一个基督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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