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古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胜过最美的绘画。她体验过的最崇高的东西,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对诗情画意并不敏感,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豪放的性格,她和他的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脚踏实地在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会到泰奥多尔这种重又产生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古斯婷被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不得不时时抑制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发展,不得不将灵感迫使他创造的形象化为乌有。对于他,这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为一体,如水乳交融一般。违背了自然的意志不能不受惩罚,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种社会的自然一样,自然是无法改变的。索迈尔维于是躲进了他和平幽静的画室。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认为这样也许可以培养她,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级智慧的胚芽能够发展起来。有几位高明的思想家认为这种胚芽是先天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古斯婷过于虔信宗教,画家们的谈吐使她感到恐惧。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孩子气的轻佻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
“可是,太太,您所说的天堂不会比拉斐尔的《耶稣变容图》更美吧?而我把这幅画都看厌了!”实际上这只不过是一句玩笑,没有任何反宗教的意味。
奥古斯婷分辨不出那种口吻,便对这个风趣的小团体采取了小心提防的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她妨碍了他们。受到妨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纪尧姆太太除有其他种种可笑之处外,还有就是过分强调她自认为是已婚妇女应有的那种尊严。奥古斯婷在这方面虽说时常嘲笑她母亲,然而自己也免不了受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难免会有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画家们用作铅笔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朋友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外界影响的人,不能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程度只会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高山,山上狭窄的平地紧挨着背面陡而滑的高坡,目前泰奥多尔的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对于她不能理解的某些思想和在市民阶层良心法庭上难以辩解的行为,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古斯婷只好默默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不暴露在外的情感在他们夫妇之间垂下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精神上的财富和最优美的言语举动全部献给奥古斯婷的,现在却留给外人了,奥古斯婷看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态度等于谴责。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坐在华丽的马车里那样神采奕奕,生活在光荣和富有的圈子里,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不能正确估价生活状况的人的妒羡,现在却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呆呆地沉思,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不幸向她展示了人生经验的最初几课。她决定勇敢地坚守妻子的本分,希望这样高尚的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非如此。有时索迈尔维工作劳累,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古斯婷来不及藏起手中的活计,让索迈尔维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的丈夫任意挥霍,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她亲爱的泰奥多尔保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俭省,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他们的蜜月的灿烂光辉黯淡下去,逐渐使他们处于无边的黑暗之中。这颜色一步步黯淡下去的全过程,自然也无需多叙了。哀愁中的奥古斯婷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谈起卡里利阿诺公爵夫人已为时很久,一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象恶意的忠告,告诉她,索迈尔维和这位闻名宫廷的美妇人之间的关系很不正常。奥古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辉,丈夫却为了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背叛了她。置身于上流社会及其宴会中,这个可怜的小姑娘自觉不幸到了极点,所有的宴会在她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以前她怎么能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追求,但她始终贞洁自守。倒是她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命中注定的一线光芒使她慢慢地觉悟到:她所受的庸俗教育,使她和丈夫之间缺少共同语言,阻碍了他们两个心灵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血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人世间有质地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如有不同社会地位和不同生活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时的幸福生活,她更意识到逝去的幸福是何等重大。她在内心说服自己:在这段时期中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只能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爱得太真诚,她仍然没有完全失去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虽然我不是诗人,”她想,“至少我要懂得诗歌。”
就象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德·索迈尔维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许多书,鼓起勇气来学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只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洒的风度和优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就开始教育培养出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要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愉快地倾听别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人赞美他的太太时,这位艺术家总是讥笑这些人,他这样做是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古斯婷看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丈夫,就愈加手忙脚乱,她感到自己的聪明和学识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了。甚至奥古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要鼓励她去犯过失。奥古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放弃理智,屈从于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偿。也许他们两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机。有一天,奥古斯婷脆弱的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要从此破裂。
她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到:回娘家去找安慰和讨主意。
于是一天清晨,她朝着那所消磨了她的童年的、平凡寂静而且外表滑稽可笑的老宅子走去。重又看见那扇十字窗,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有一天她不就是从这个窗口里送给他第一个飞吻吗?而今他在她的生命里所给她的光荣正和痛苦一样多。老宅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绒生意正在欣欣向荣。奥古斯婷的姐姐在古老的柜台上占据着往日她母亲的位置。忧愁的少妇碰到了她的姐夫,他耳朵后面夹着羽毛笔,忙得连奥古斯婷的话也没有好好地听。周围正在进行伟大的总盘点工作,因此他对奥古斯婷道了一个歉就走开了。维吉妮用相当冷淡的态度接待她的妹妹,因为声势显赫、坐着华贵马车的奥古斯婷从来只是顺道来看她的姐姐,维吉妮对她有点怀恨在心。这一次看见奥古斯婷大清早就到来,谨慎的勒巴夫人认为一定是为了钱的缘故,说话就特别小心起来,奥古斯婷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得微笑了几次。画家的夫人觉得除了帽子上的花边以外,她的姐姐完全和她母亲一模一样,确乎是能保持猫打球商店的古老荣誉的继承人。午餐的时候,奥古斯婷发觉有些老规矩改变了:学徒们不必在吃餐末甜食的时候离开餐桌,他们可以继续留下,而且参加饭后的闲谈;菜肴非常丰富,证明这家人家的享用很富足,可是并不奢华。这些改变都应该归功于约瑟夫·勒巴的通达情理。奥古斯婷又看见一些法兰西剧院的包厢戏票,她想起来的确每隔些日子就在这所剧院里遇见她的姐姐。勒巴太太的肩上披着一条华贵的开司米披肩,这条披肩质地精美,说明她的丈夫是怎样慷慨地照顾她。总之,这一对夫妇是随着时代前进了。奥古斯婷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光阴,她觉得这对搭配得非常适当的夫妇正在享受平等的幸福,这种幸福虽然没有高度的欢愉,可是也不受暴风雨的袭击,她深深地感动了。维吉妮夫妇把生活当作经营企业,首要的任务是把买卖作好。她的丈夫对她并没有很热烈的爱情,她就用尽方法使他产生爱情。因此在不知不觉间约瑟夫·勒巴也对维吉妮产生了敬爱,这种幸福由于孕育时间很长,所以也最能持久。在奥古斯婷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情的时候,她的姐姐根据圣德尼街的道德观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奥古斯婷不得不耐心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