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坐在这儿,”纪尧姆指着高脚凳对徒弟说。
由于老呢绒商人从未让他的徒弟当面坐下,约瑟夫·勒巴禁不住战栗起来。
“你认为这些票据怎样?”
“这些票据是不会兑现的。”
“为什么?”
“因为我前天已经知道艾蒂安公司用黄金来结帐了。”
“噢!噢!”老商人嚷起来,“不是病得很重,是不会让人家看见胆汁的。我们来谈些别的吧,约瑟夫,年终盘点已经结束了。”
“是的,先生,而且利润的优厚是从未有过的。”
“不要用这些新名词,什么‘利润’,就说‘收入’得了,约瑟夫。你知道吗,我的孩子,我们取得这些成绩,你也有一分功劳!因此,我不想光付给你工资了,纪尧姆太太叫我送你一份股份。嗯,约瑟夫!‘纪尧姆和勒巴’岂不是很响亮的合伙名字吗?要使署名更完整一点,还可以加上‘公司’字样哩。”
眼泪涌上约瑟夫·勒巴的眼睛,约瑟夫极力抑制着。
“呀!纪尧姆先生!您待我这么好,我怎么配呢?我不过尽了我的责任罢了。您肯收容我这样一个穷苦的孤儿,已经是莫大的恩……”
约瑟夫用右手衣袖揩拭左手衣袖的袖口,低着头,不敢朝老商人望一眼。纪尧姆微笑着,心里想:这个谦逊的青年正象自己从前一样,必须加以鼓励才能够把事情说清楚。
“不过,”维吉妮的父亲接着说,“你的确有点配不上这恩典,约瑟夫!你信任我,不象我那么信任你。(约瑟夫猛然抬起头来)你知道银箱的秘密。两年以来我把全盘生意都告诉你。
我让你为我们的货物跑外埠。总之,我一点事情也不瞒你。而你呢?……你在打主意结婚,可是从来没有对我漏过一句口风。(约瑟夫·勒巴脸红起来)嗳呀!”纪尧姆高声说,“你居然想骗过我这个老狐狸?我!你可是亲眼看见我猜准了勒科克的破产的!”
“先生,您怎么能够,”约瑟夫·勒巴一面回答,一面仔细观察他的店东,正如店东观察他一样仔细,“您怎么知道我在恋爱?”
“我什么都知道,饭桶!”可敬而又狡猾的老商人一面拧着约瑟夫的耳朵,一面说。“我饶恕你,因为我自己也这样做过。”
“您会答应我吗?”
“不止答应,而且还有五万埃居的陪嫁,我还要在遗嘱上留给你同样的数目;你算是我的合伙人,我们在新的合伙基础上前进。我们还要做大批生意,孩子!”老商人叫喊着,站了起来,挥动着臂膀。“你懂吗,我的女婿?做生意就是一切!那些怀疑做买卖有什么乐趣的人都是傻瓜。到处找生意做;在商场中称雄;象在赌台上一样苦苦地等待艾蒂安公司破产;看着王家卫队穿着我们出产的呢绒走过;伸出一只脚把邻人绊倒——当然是冠冕堂皇的,而不是阴损人;出品比别人便宜;努力于自己所创办的事业,使它由开创到壮大,由不稳定到成功;象保安部大臣一样熟悉每家商店的内情以免上当;在倒风中毫不动摇;在一切实业城市里都有书信来往的朋友;约瑟夫,这岂不是一场永恒的赌博吗?可这就是生活,生活!我将在这扰扰攘攘中死去,象舍弗赖老头一样,而且乐于这样做。”
纪尧姆老头兴奋地说着,好象在作即兴演讲,在热情洋溢中他竟没有注意到他未来的女婿哭得泪流满面。
“嗯,约瑟夫,可怜的孩子,你怎么啦?”
“啊!我非常、非常爱她,纪尧姆先生,以致我没有勇气,我想……”
“吓,孩子,”受到感动的商人说,“你想不到你自己多么有福气,他妈的!她也爱你呢。我知道的,我!”
于是他眨巴着他那两只绿色的小眼睛,望着他的大徒弟。
“奥古斯婷小姐!奥古斯婷小姐!”约瑟夫·勒巴在狂热中喊了出来。
他正要飞奔出房门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被一只钢铁般的手臂抓住,惊愕的店东猛力把他拉了回来。
“奥古斯婷到底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纪尧姆问,那声音顿时使可怜的约瑟夫·勒巴冷了半截。
“我爱的不……是……她吗?”学徒嗫嚅着说。
纪尧姆对于自己的错觉感到非常狼狈,他重新坐了下来,把尖尖的脑袋捧在手中,默想自己所处的尴尬地位。约瑟夫·勒巴羞惭而失望,仍然站着。
“约瑟夫,”老商人用冷酷而威严的口气重新开口,“我对你说的是维吉妮。爱情是不能定做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向来不乱说话,让我们忘记刚才的一切吧。我绝对不会让奥古斯婷比维吉妮早出嫁的。你的股息将是百分之十。”
然而约瑟夫·勒巴受了爱情的鼓动,突然有了勇气和口才,合拢着双手,用热烈而充满感情的声调向纪尧姆诉说了十五分钟,竟使当时的情势有了变化。如果谈的是生意经,老商人有他自己的主意,会马上作出一个决定来;然而这一次离开生意经十万八千里,正如老商人自己所说的:是在情感的海洋上,没有指南针,只好在奇异的事件面前束手无策地随意漂流。由于他天性善良,他竟有些让步了。
“呃,活见鬼!约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两个孩子年龄相差十岁!从前舍弗赖小姐不算漂亮,可是她现在并没有要埋怨我的地方。学我的样子吧。不要哭,你是笨蛋吗?有什么办法呢?也许结果会圆满的,我们等着瞧吧。什么事情都有办法好想的。我们这些男子并不个个都是塞拉东式①的丈夫,你听见我的话了吗?纪尧姆太太是虔诚的,而且……好了好了,他妈的!我的孩子,今天早上去做弥撒的时候,你挽着奥古斯婷的臂膀吧。”
这就是纪尧姆信口说出的一段话。那结尾一句使在恋爱中的约瑟夫·勒巴极为兴奋。他紧握他的未来岳父的手,用一种含糊的、心照不宣的神气对他说:一切事情都有办法弄好的,然后离开那烟雾腾腾的房间,这时他早已打好主意要把维吉妮小姐介绍给他的一个朋友。
“纪尧姆太太会怎样想呢?”
这个顾虑使老商人剩下一个人在房间里时感觉极端烦恼。
早餐的时候,老呢绒商人还没来得及将自己的烦恼告诉纪尧姆太太和维吉妮,因此她们都用调皮的眼色看着坐立不安的约瑟夫·勒巴。勒巴规规矩矩的模样获得了他未来的岳母的欢心。这位老太太这样高兴,以致她微笑着注视纪尧姆先生,而且还开了几个在这类淳朴的家庭里从不可记忆的时候起就准许开的小玩笑:她故意不相信维吉妮和约瑟夫一样高矮,要求他们比一比高度,这种预备性②的稚气行动,使纪尧姆先生额上平添了几朵愁云,而他又表现出过分重视礼仪,竟命令奥古斯婷在去教堂时主动挽着约瑟夫·勒巴的臂膀。纪尧姆太太很惊奇她的丈夫能够考虑这么周到,向她的丈夫点头表示赞许。于是全家就依照这样的排列从店里向圣勒教堂出发,这一行列的排列方式是丝毫不会引起邻人们作任何恶意猜测的。
①塞拉东,法国作家杜尔菲(1567—1625)所着小说《阿丝特莱》的男主角,是一个爱情十分专一的男子。
②从比身材起,很容易谈到婚姻问题上去,例如可以说:“你们真是一对”等等,所以是“预备性”的。
“您不觉得吗,奥古斯婷小姐,”勒巴战栗着说,“象纪尧姆先生那样信用卓着的商人,他的太太是应该比令堂享受得更好一些的,象戴戴钻戒啦,出门坐自备车子啦,您认为怎样?首先,我自己,如果我结了婚,我情愿多辛苦一点,也要看到我的妻子幸福。我决不让她坐柜台。您看在呢绒业中,妇女已经不象从前那么必需了。不过纪尧姆先生这样做当然有他的理由,何况这又很配他太太的胃口。一个女人只要能够帮忙记记帐,写写信,在门市零售,接受定货,管管家,使自己不致于闲得无聊,那就够了。到了晚上七点钟,商店一关门,我就要享受享受,我要去看戏或者到其他交际场所去。可是您并没有听我说呀!”
“我在听啊,约瑟夫先生。您认为绘画怎么样?这真是一种很好的职业。”
“是的,我认识一个油漆粉刷房屋①的师傅卢杜阿先生,他是很有钱的。”
①Peinture在法文中,既可作绘画解,又可作油漆粉刷解,因此产生这样的误会。
这样闲谈着,全家就到了圣勒教堂。一到了那里,纪尧姆太太就恢复行使职权,第一次叫奥古斯婷坐近自己;叫维吉妮坐在第四张椅子上,在勒巴的旁边。一直到讲经的时候,奥古斯婷和泰奥多尔之间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泰奥多尔站在一根柱子后面,正在热切地向他的“圣母”祈祷。但到了举扬圣体的时候,纪尧姆太太瞥见——可惜太迟了点——她的女儿奥古斯婷倒拿着弥撒经本。纪尧姆太太正要狠狠地责骂女儿一顿,却主意一变,她将面网①重新放下来,中止朗读经文,顺着她女儿脉脉含情的眼睛所注视的方向望过去。多亏她的老式眼镜,她望见了那个青年画家,身上打扮得那么时髦,活象一个休假的骑兵队长,而不象是本区的一个商人。要想象当时纪尧姆太太的愤激心情是很困难的。纪尧姆太太一向以她的女儿有完善的教养而自傲,而她竟发觉奥古斯婷的心中有着私情,由于她自己过分严谨和无知,她夸大了这种私情的危险性。纪尧姆太太认为她的女儿已经坏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