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象一个绝望的人回到妻子身边,让那个正直的泥瓦业承包商和几个邻居去打点照料,尽其所能来解救这一至今不为人知的贫困,那两个科西嘉人出于自尊,一直小心翼翼地把它掩盖起来。吕依吉把他的金币都扔到地板上,跪在他妻子躺着的床头边。

“爸爸!照顾照顾我的儿子吧,他用的是您的名字。”吉讷弗拉在狂乱中叫喊说。

“噢,我的天使!你平静一点,”吕依吉抱着她说,“好日子就在我们前头呢。”

这话语和这温存使她稍稍平静了些。

“噢,我的路易!”她接着说,一面用特别专注的神情望着他,“你好好听我说。我觉得我要死了。我死是在情理之中,我太痛苦了,再说,象我这样得到无上的幸福,也本该付出代价。是的,我的吕依吉,你可以安心。我曾经这样幸福,要是叫我从头开始生活,我还会接受我们这一命运。我是一个坏母亲:我依恋你,胜过依恋我的孩子。”她又用深沉的声音添上说:“我的孩子。”两行眼泪从她快失去活力的眼里夺眶而出,她霍地抱紧了尸体,她再也不能使它温暖过来。她接着又说:“把我的长发交给我父亲,作为他的吉讷弗拉的纪念。

你告诉他,我从没有归罪于他……”她的头倒在她丈夫的臂膀上。

“不,你不能死,”吕依吉嚷着,“医生马上就来。我们有面包。你父亲就会宽恕你。我们已经时来运转了。留下来同我们在一起吧,美丽的天使!”

然而这颗忠贞不贰的、充满爱情的心变冷了,吉讷弗拉本能地把眼睛转向她热爱的心上人,虽然她对什么都已毫无感觉:模糊的影像出现在她脑际,这时她的脑子已接近于失去人世的一切记忆了,她知道吕依吉就在那里,因为她一直在越来越有力地攥紧他冰凉的手,仿佛她以为自己要掉下悬崖,极力想驻留在上面。

“我的朋友,”末了她说,“你身上冰凉,我来让你暖和暖和。”

她想把丈夫的手放在自己的心口,但这时她咽了气。两个医生,一个教士,还有几个邻居跨进门来,带来了一切必需的用品,想要救助这对夫妇,抚慰他们的痛苦。来人最初闹哄哄的;而进屋之后,房间里却笼罩着一片可怕的沉寂。

正当这一幕发生的时候,巴托洛梅奥和他妻子坐在古老的靠椅里,每人分占大壁炉的一角,熊熊的炉火刚够把这府邸的大客厅烧热。挂钟指着子夜。很久以来,老夫妇就夜不能寐了。此时此刻,他们默默无言,象两个返老还童的老人,眼睁睁瞧着,却什么也看不见。客厅里空荡荡,但对他们说来却充满了回忆,一盏就要熄灭的灯微弱地照射着,要是没有炉里闪烁不定的火焰,他俩就处在一片漆黑之中了。他们的一个朋友刚刚离去,他拜访时坐的那张椅子就放在两个科西嘉人中间。皮永博朝这张椅子瞥了不止一眼,这几眼意味深长,象是连绵不断的悔恨,原来这张空椅子就是吉讷弗拉的椅子。艾丽莎·皮永博窥测着她丈夫苍白的脸上掠过的表情。虽然她已习惯于从他面部线条的剧烈变化中猜出这个科西嘉人的感情,但是,这时他的脸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又忧郁惆怅,她怎么也猜不透这难以捉摸的心灵。

巴托洛梅奥是不是堕入了这张椅子唤起的强有力的回忆里呢?他是否看到这张椅子自从女儿走后,第一次被一个外人坐了,心里感到不是滋味呢?他宽恕的时刻,这一直白白等到如今的时刻,是不是已经敲响了呢?

这些想法一个接一个地激动着艾丽莎·皮永博的心。有一阵她丈夫的容貌变得这样可怕,她想到自己竟敢耍一个普通的花招,好找机会谈起吉讷弗拉,便簌簌地颤抖起来。这时,北风劲吹,把雪片刮落在百叶窗上,两个老人都听见了沙沙的响声。吉讷弗拉的母亲埋下头,不让丈夫看到她的眼泪。老人的胸膛忽地发出一声叹息,他的妻子注视着他,他显得衰颓不堪;三年来她第二次壮着胆子对他谈起女儿。

“吉讷弗拉大概会挨冻,”她轻声嚷道。皮永博打了个寒噤。她继续说:“她说不定会挨饿。”科西嘉老人的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她有一个孩子,却没法抚养,她的奶水干枯了。”

母亲用绝望的声调冲动地又说。

“让她回来吧!让她回来吧!”皮永博喊着,“噢,我亲爱的孩子!你战胜了我。”

母亲站起身来,好象要去找她的女儿。正在这时,门砰然打开了,一个面无人色的人,陡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她死了!我们两家都在互相毁灭,瞧,这就是她留下的一切。”他一面说,一面把吉讷弗拉黑油油的长发撂在桌上。

两个老人浑身颤抖,仿佛受到雷电的轰击,一霎时,吕依吉已不在眼前。

“用不着我们朝他开枪了,因为他已经死了。”巴托洛梅奥望着地下,慢吞吞地嚷道。

一八三〇年一月于巴黎。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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