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讷弗拉在当时的陆军大臣费尔特公爵跟前积极斡旋,已经取得完全成功。路易刚被列入候补军官的名单。这是朝着更美满的前程迈出的一大步。年轻的营长经女友的点拨,知道到了男爵那里,有重重困难等待着他,他不敢承认害怕得不到男爵欢心。他不畏逆境,英勇善战,但一想到要去皮永博的客厅,却瑟缩发抖。吉讷弗拉感到他在颤抖,这种激动,就在于此行关系到他俩的幸福,在她看来,正是爱情的又一证明。

他们俩走到大门口时,她对他说:

“你的脸色怎么这样苍白!”

“嗨,吉讷弗拉!但愿这只关系到我一个人的生命就好了。”

虽然妻子事先对他打过招呼,他知道吉讷弗拉所爱的人要正式登门拜访,巴托洛梅奥还是没有去迎接客人,他坐在他习惯坐的那张靠椅里,脑门透着严峻,冰冷逼人。

“爸爸,”吉讷弗拉说,“我给您引见一个人,想必您乐意认识:这是路易先生,一个曾在圣约翰山皇帝身边战斗过的士兵……”

皮永博男爵站起身来,偷偷瞥了路易一眼,用讥讽的口吻说:

“先生没有得过勋章?”

“我现在不再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了。”路易胆怯地回答,他谦卑地一直站着。

吉讷弗拉被他父亲的傲慢无礼刺伤了,她把一张椅子拉上前来。军官的回答使拿破仑的老部下深感满意。皮永博太太瞅见丈夫的双眉恢复原状,想活跃谈话,便说:

“这位先生的长相同尼娜·波尔塔象得惊人。你不觉得这位先生有波尔塔一家的相貌吗?”

“那是理所当然的,”年轻人回答,皮永博亮闪闪的眼光落在他身上。“尼娜是我的姐姐……”

“你是吕依吉·波尔塔吗?”老人问。

“是的。”

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站了起来,摇摇晃晃,不得不靠在一张椅子上,瞅着他的妻子。艾丽莎·皮永博向他走过来;然后两个老人一言不发,互相挽着手臂,走出了客厅,丢下他们的女儿在那儿惊惶莫名。惊呆了的吕依吉·波尔塔瞅着吉讷弗拉,她的脸色变得象一尊大理石雕像那样苍白,两眼盯着她父母走出去时经过的房门:在这缄默和退场之中有着某种庄严肃穆的东西,也许是生平第一次,恐惧的情感渗入了她的内心。她合着手,使劲互相顶着,嗓音激动得只有情人才能听清,说道:

“在一个词里包含着多少不幸呀!”

“看在我们爱情的份上,告诉我:我说了些什么呀?”吕依吉·波尔塔问。

“爸爸从来没有向我谈起我家悲惨的历史,”她回答,“我离开科西嘉岛时太小了,所以不知道。”

“我们两家大概有世仇吧?”吕依吉颤抖着问。

“是的。我盘问过妈妈,知道波尔塔家的人杀死了我的几个兄弟,烧了我家房子。我父亲又灭了你们一家。他以为在放火烧你家房子之前,已经把你绑在床柱上,你是怎么幸免于难的呢?”

“我不知道,”吕依吉回答。“我六岁时被带到热那亚一个叫柯洛纳的老人家里。我家的事他压根儿没告诉我。我只知道我是孤儿,没有财产。这个柯洛纳就算我的爸爸,我用他的姓一直用到入伍为止。因为我需要有身分证,证明我的来历,柯洛纳老人于是告诉我,虽然我很弱小,几乎还是个孩子,但已有了仇人。他让我只用吕依吉的姓,好逃过仇人的毒手。”

“你走吧,你走吧,吕依吉,”吉讷弗拉喊着,“不,我应该陪你走。只要你在我父亲家里,你丝毫不用害怕;但你一走出我家,就得小心提防!你每走一步都会有危险。我父亲有两个科西嘉人听他使唤,威胁你生命的要不是他,就是这两个人。”

“吉讷弗拉,”他说,“这个冤仇还要在我们之间存在下去吗?”

少女忧郁地微笑着,垂下了头。她马上又傲然抬起头来说:

“噢,吕依吉,我们俩的感情要非常纯洁真挚,我才有力量走我要踏上的这条路。这关系到我们一辈子的幸福,是不是?”

吕依吉以微笑作答,捏紧了吉讷弗拉的手。少女明白,此时此刻只有真正的爱情才不屑于作那些俗气的保证。吕依吉的镇静自若和深思熟虑的表情,可以说表明了他感情的力量和持久。这一对情侣的命运于是这样决定了。吉讷弗拉已隐约看到所面临的残酷战斗;而抛弃路易的想法,这个也许曾经在她脑子里转悠过的念头,却全然消失了。她决计要永远属于他,便霍地拽着他,使劲把他拖到外边,一直把他送到赛尔万为他租下的简陋住房,方才分手。等她回到家里,早已成竹在胸,满脸泰然自若:一举一动看不到丝毫不安。她的父母正准备吃饭,她小心翼翼地、充满柔情地抬眼望着他们俩;她看到,她的老母亲哭泣过,眼皮都哭红了,一时间她心动神摇;但她藏起自己的激动。皮永博仿佛忍受着剧烈的、竭力压抑着的痛苦,不是一般表情所能反映的。仆人上饭上菜,却没有人去碰一碰。怕进饮食是一种征象,反映了心灵的巨大危机。三个人都一声不响地起身离席。走到阴森森的庄严的大客厅,吉讷弗拉坐在父亲和母亲中间,皮永博想开口,但说不出话来;他想走几步,却浑身无力,他回来坐下,拉了拉铃。

“皮埃特罗,”他终于对仆人说,“你去生个火,我觉得冷。”

吉讷弗拉打了个寒噤,忧虑地望着父亲。他内心的斗争必定非常激烈,所以容颜大变。吉讷弗拉知道威胁着她的危险有多大,但她并没有胆颤;而巴托洛梅奥向他女儿偷偷瞥了几眼,看起来他这时怕的是他亲自培植的女儿的烈性子。他们两人之间,本来什么都是爱走极端的。因此,男爵夫人确信父女两人的感情有可能发生变化,她的脸越发显出恐惧。

“吉讷弗拉,你爱上了你家里的仇人。”皮永博不敢正视女儿,终于开口说。

“不错,”她回答。

“你在他和我们之间必得选择其一。我们的世仇是家庭的一部分。谁不同我一起复仇,就不是我家的人。”

“我的选择已定。”吉讷弗拉镇定地说。

女儿的镇静被巴托洛梅奥误解了。

“噢,亲爱的孩子!”老人眼眶里充满泪水,他生平第一次,也是绝无仅有的一次,流出了眼泪。

“我要作他的妻子。”吉讷弗拉骤然说。

巴托洛梅奥感到头晕目眩;但他恢复了镇定,反驳说:

“只要我活着,你就别想结婚,我永远不会同意的。”

吉讷弗拉默默无言。男爵继续说:

“你想过吕依吉是杀害你几个兄弟的凶手的儿子吗?”

“犯下这罪孽的时候,他才六岁,他应当是无辜的。”她回答。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巴托洛梅奥喊着说。

“我怎么会和你们一样有这种仇恨呢?”少女猛丁地说。

“你们把我带大,不是一直让我相信波尔塔家的人就是妖魔吗?我怎么会想到,您杀死的人当中还有一个活着呢?您让世仇向我的情感让步,难道不是合情合理的吗?”

“波尔塔家的人会无辜?”皮永博说。“要是他的父亲那时在床上找到你,你就活不了,他会叫你碎尸万段。”

“那是可能的,”她回答,“但他的儿子给我的超过了生命。

看到吕依吉就是幸福,否则,我就活不下去。吕依吉给我显示了感情的大千世界。我兴许看到过比他更俊的面孔,但是,没有一个能同样地迷住我;我兴许听到过……不,不,永远不会有比他更动听的嗓门了。吕依吉爱着我,他将做我的丈夫。”

“永远不会,”皮永博说。“吉讷弗拉,我宁愿看到你躺在棺材里。”

科西嘉老人站起来,在客厅里大步走着,时断时续地说出这样几句话,表明他的情绪十分激动。

“也许你以为我会回心转意?那你就大错特错了:我不想要一个波尔塔家的人做我的女婿。这就是我的判决。咱俩之间再也不要谈这件事了。我是巴托洛梅奥·迪·皮永博,吉讷弗拉,你听明白了吗?”

“您话里有点什么秘而不宣的意思?”她冷冷地问。

“我的意思是说,我有一把匕首,我不怕人世间的司法。

我们这些科西嘉人,我们会向上帝作解释的。”

“那么,”她站起来说,“我是吉讷弗拉·迪·皮永博,我宣布,再过半年,我就是吕依吉·波尔塔的妻子。”停了一会儿,她在可怕的静寂中又添上一句:“爸爸,您是一个暴君。”

巴托洛梅奥攥紧拳头,敲着壁炉台的大理石板,喃喃地说:

“啊!这儿是巴黎。”

他默不作声了,双手抱在胸前,头耷拉在胸脯上,整个晚上再没有说过一句话。少女表明自己的意志之后,装出令人难以置信的镇定,开始弹琴和唱歌,悠闲自在,无所牵挂地弹奏着动人的乐曲,这样就战胜了她的父亲,他的额头一直没有舒展过。老人痛苦地经受着这无言的詈骂,采摘着他对女儿的教育的苦果。尊重是一道栅栏,既保护着父母,也保护着子女,使父母不用忧愁,使子女不用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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