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将近傍晚,吉讷弗拉听到了约定的信号:路易用一根别针敲着护墙板,声音小得简直象蜘蛛爬网,表示他要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她看了看画室,没看见小洛尔,便对信号作了回答;但路易一打开门,却看见那个女学生,赶忙缩了回去。吉讷弗拉吃了一惊,环顾四周,发现了洛尔,于是走到她的画架前,对她说:

“亲爱的,你待得真晚。我看这幅头像是画好了,只要在发辫上首画出反光就可以了。”

洛尔用激动的声调说:“如果你肯给我修改这幅临摹像,那可太好了,我也就可以保存一点你的东西……”

“可以可以,”吉讷弗拉回答,满以为这样就可以把她打发走。她在画上稍稍加了几笔,一面接着说,“我想,你从家里到画室,要走很远的路吧。”

“噢!吉讷弗拉,我就要走了,永远离开这儿了。”少女神色忧郁地喊道。

“你要离开赛尔万先生?”意大利女子问,听了这些话,她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而一个月以前就绝不会是这副样子。

“吉讷弗拉,莫非你没有发觉,这一阵子,这儿只有你我两人了?”

“不错,”吉讷弗拉回答,仿佛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这些小姐是生病了,结婚了,还是她们的父亲都在宫里任职了?”

“所有的人都离开赛尔万先生了。”洛尔回答。

“那为什么?”

“因为你,吉讷弗拉。”

“因为我!”科西嘉少女站起来,气势汹汹,神情高傲,眼睛闪闪放光。

“噢!我的好吉讷弗拉,你不要生气,”洛尔痛苦地嚷道,“我的母亲也要我离开画室。所有这些小姐都说,你正在私下里谈情说爱,赛尔万先生为你作了安排,让一个爱你的年轻人待在那间黑暗的内室里。我从不相信这些诽谤,压根儿没有对我母亲说起。昨晚,罗甘太太在舞会上碰到我母亲,问她是不是还一直让我到这儿来。听到我母亲说是,她便把这些小姐的鬼话搬给我母亲听。妈妈好骂了我一顿,她咬定这些事我一定全都知道,我不对她讲,是辜负了母女之间应有的信任。噢,我亲爱的吉讷弗拉!我一直以你为表率,再也不能做你的伙伴,真叫我气死了……”

“我们会在生活中殊途同归的:姑娘总要结婚……”吉讷弗拉说。

“那要等到有钱的时候。”洛尔回答。

“你来看我吧,我的父亲有产业……”

“吉讷弗拉,”洛尔感动地接着说,“罗甘太太和我母亲明天会到赛尔万先生那里兴师问罪,至少要让他预先知道。”

这个透露真比一个霹雳落在离吉讷弗拉两步远的地方,还要使她吃惊。

“这关她们什么事?”她天真地说。

“人人都觉得这事很要不得。妈妈说,这有伤风化……”

“你呢,洛尔,你怎么想的呢?”

少女瞧着吉讷弗拉,两人的思想相互交融,洛尔再也忍不住眼泪,扑在女友的肩上,拥抱着她。正在这时,赛尔万来了。

“吉讷弗拉小姐,”他兴奋地说,“我的画已经大功告成,现在正让人上胶。你们怎么啦?所有这些小姐好象都在度假,或者到乡下去了。”

洛尔拭干眼泪,向赛尔万打了招呼,然后抽身走了。

“最近几天,画室里人都走空了,”吉讷弗拉说,“这些小姐都不再来了。”

“是吗?……”

“噢!您不要笑,”吉讷弗拉接着说,“您听我说:我无意中损害了您的声誉。”

艺术家微笑着,打断他的女学生说:

“我的声誉?……可是,再过几天,我的画就要展出了。”

“不是说您的才能,”意大利女子说,“而是说您的品行。

这些小姐张扬出去,说路易就躲在这儿,您促成了……我们的爱情……”

“小姐,她们说的倒也确有其事,”教师回答。他紧接着又说,“这些小姐的母亲都是假正经。要是她们来找我,一切都会解释清楚的。我何必去操这分心呢?人生实在太短促呀!”

画家把手举过头部,拧着手指关节,发出嘎嘎的响声。路易听到了部分谈话,马上跑了出来。

“您快要失去所有的学生了,”他嚷着说,“我要把您毁了。”

艺术家拉住路易和吉讷弗拉的手,把它们合在一起。

“孩子们,你们同意结婚吗?”他问他们俩,一片好心好意,真叫人感动。

他们俩都垂下眼睛,默不作声就表示认可了。

“那么,”赛尔万接下去说,“你们会幸福的,不是吗?还有什么能抵偿你们这样两个人的幸福呢!”

“我家有的是钱,”吉讷弗拉说,“让我将来赔偿你……”

“赔偿!”赛尔万叫了起来,“等到大家知道我受到几个蠢娘儿们的诽谤,家里藏着一个流亡者,巴黎所有的自由党人都会把他们的女儿送到我这儿来!那时,我或许还要欠你们的情分呢……”

路易攥住他保护人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末了,他用激动的嗓音说:

“我的一切幸福都是您给的呀。”

“祝你们幸福,我把你们结合在一起。”画家诙谐地用行圣礼的腔调说,一面把双手按在两个情人的头上。

画家这个玩笑使他们从感动中恢复过来。他们三人相视而笑。意大利女子用力握紧路易的手,动作的朴实活现出她故乡的风尚。

“哎呀,亲爱的孩子们,”赛尔万又说,“你们以为现在万事如意了吗?嗨!你们错了。”

两个情人惊异地注视着他。

“你们放心好了,你们的鬼把戏只教我一个人为难!赛尔万太太有点儿古板,说实话,我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同咱们一条心。”

“上帝!我忘了!”吉讷弗拉喊道,“明天,罗甘太太和洛尔的妈妈要来找你……”

“我有数!”画家打断她的话。

“不过您可以为自己申辩。”少女扬起头,傲然地接着说。

她转向路易,狡黠地瞧着他:

“路易先生对王朝政府总不该再有什么反感了吧?”见他微笑着,她便接下去说:“那好,明天早上,我就派人送一份申请书给陆军部一个最有影响的人物,这个人绝不会拒绝皮永博男爵之女的要求。咱们可以为路易营长争取到默默的宽恕,因为他们是不肯承认你的上校军衔的。”她对赛尔万添上一句:“您可以把真相告诉我这些大慈大悲的同伴们的母亲,让她们个个哑口无言。”

“你真是一个天使!”赛尔万喊了出来。

正当画室里这一幕在进行的时候,吉讷弗拉的父母不见她回家,十分焦急不安。

“都六点了,吉讷弗拉还没回来。”巴托洛梅奥嚷道。

“她从来没有这么晚还不回家。”皮永博的妻子回答。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满脸是异常焦虑的神情。巴托洛梅奥坐立不安,他站起来,在客厅里转了两圈,步履轻快,看不出他竟是个七十七岁的人。他体格健壮,自从来到巴黎,变化不大,他个儿虽高,身板依旧挺直。鬓发变白和稀疏了,露出宽阔而隆起的脑门,由此可以想见他坚毅的性格。他那深深刻上皱纹的脸,现在丰满得多了,仍保持着苍白的颜色,令人敬畏。他的眉毛还没有全白,耸动起来依旧那样威严,他的眼睛迸射出奇异的火花,笼罩着激情狂飚。这颗头轮廓严峻,但人们感到巴托洛梅奥理当如此。只有他的妻子和女儿才了解他的善良温柔。那多年形成的庄严神态,在他任职时或在外人面前,是从不放下的。他习惯于锁住粗眉,蹙紧脸上的皱褶,作拿破仑式的凝视,使他待人接物显得冷冰冰的。

在他的政治生涯中,人人都畏惧他,他被人看成不好相与;这种名声的由来,是不难解释的。皮永博的生平、品行和忠心耿耿,对大多数官员都是一种批评。虽然,有些对别人说来有利可图的繁难任务,由于他谨慎小心都交给了他,但是,在他名下存入的公债至多不过三万利勿尔。倘使想一想帝国时期公债价贱,以及拿破仑对那些善于逢迎拍马的忠臣义仆何等慷慨大度,那就不难看出,皮永博男爵是个廉洁奉公的人;他得到男爵头衔,仅仅是因为拿破仑必须给他一个爵位,好把他派往外国宫廷。对于拿破仑以为用节节胜利便可加以制服的背叛者,巴托洛梅奥始终表露出一种不共戴天的仇恨。据说,在皇帝出发奔赴一八一四年那次赫赫有名的辉煌战役的前一天,正是他建议皇帝在法国甩掉三个人①,然后朝皇帝办公室门口跨了三步来表明他的用意。

波旁王室第二次复辟以后,巴托洛梅奥就不再佩戴荣誉勋位勋章了。世间各类人中,至今还举不出一个比这些老共和党人更美的形象;他们是永不腐化堕落的帝国之友,是世界上曾经存在过的两个最强有力的政府②留下的活遗迹。说皮永博男爵得不到某些官员的欢心,他却有达吕、德鲁奥、卡尔诺③一类人作朋友。至于滑铁卢战役以后剩下的那些政治家,他并不放在心上,就象对待烟卷里吐出的缕缕青烟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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