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干嘛你不听我的话,还待在那儿?”教师沉下脸来问吉讷弗拉。

女学生猛然把画架转过来,不让人看到她的水墨画,她指着画,用激动的声音对老师说:

“难道您不是和我一样,觉得这儿光线更好一点么?难道我不该待在这儿么?”

赛尔万脸色煞白。由于没有什么能逃过仇恨的锐利眼睛,可以说,蒂里翁小姐在老师和女学生为之激动的事情中,也参与了自己的一分激动。

“你说得对,”赛尔万说。他强作笑容,又补上一句:“你很快就会比我懂得更多了。”

半晌,老师注视着军官的头像。

“这是一幅杰作,堪与萨尔瓦托·罗沙①的画媲美。”他带着艺术家的激情,嚷道。

听到这声赞叹,所有的女孩子都站起来了,蒂里翁小姐以饿虎扑食的速度冲了过来。这时,流亡者被闹声惊醒,翻了个身。吉讷弗拉弄倒她的凳子,说着互不连贯的话,并且笑了起来;在她可怕的仇人看到之前,她已把肖像画折叠好,塞到画夹子里去了。画架被团团围住,赛尔万大声分析他心爱的门生这时画着的一幅临摹画怎么美,所有的人都被这一招骗过了,除了阿美莉,她站在同伴背后,看到那幅水墨画就放在画夹子里,她想打开它。吉讷弗拉一把抢过来,放在自己面前,一声不吭。于是两个少女默默地我看着你,你观察着我。

①萨尔瓦托·罗沙(1615—1673),意大利画家、诗人兼音乐家。

“好了,小姐们,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吧,”赛尔万说道,“要是你们想向皮永博小姐看齐,掌握同她一样多的技巧,那就不该老谈时装或者舞会,一味玩乐。”

等到所有的女孩子都回到自己的画架前,赛尔万便在吉讷弗拉身旁坐下。

“这个秘密被我发现而不是被别人发现,不是更好吗?”意大利女子低声说。

“是的,”画家回答,“你是爱国者;不过,即使你不是,我还是会把这事告诉你的。”

老师和学生彼此心领神会,吉讷弗拉大胆地问道:“他是谁?”

“拉贝杜瓦耶的挚友,力促第七支队①同厄尔巴岛的精兵会合的,除了不幸的上校,就数他了。他是近卫军骑兵营长,从滑铁卢回来的。”

①即拉贝杜瓦耶率领的团队。

“怎么您没有烧掉他的军服、军帽,给他换上平民服装?”

吉讷弗拉急促地说。

“服装今晚才能给我拿来。”

“您本该关闭几天画室。”

“他马上就要走。”

“他想找死不成?”少女说,“在混乱初期,还是让他留在您这儿。在法国,毕竟只有巴黎还能安然无恙地窝藏个把人。”

她又问:“他是您的朋友吗?”

“不是。把他引荐给我的,除了他的不幸,没有别的。他是这样落在我手里的:我的岳父在这次战役中重新服役,他碰上了这个可怜的年轻人,机智灵活地把他救了出来,逃过了抓住拉贝杜瓦耶的那些家伙的魔爪。他当时想保护拉贝杜瓦耶,他简直是发疯了!”

“您竟这样说他?”吉讷弗拉惊诧地看了画家一眼。

画家沉默了一会,又接下去说:

“我的岳父受到严密监视,不能在家里留人。上星期他趁夜里把年轻人带到我这儿来。我本指望把他放在这个角落,能避人耳目,因为这是楼里唯一安全的地方。”

“要是我能对您有用,您就使唤我吧,”吉讷弗拉说,“我认识费尔特元帅①。”

“好吧!以后再说。”画家回答。

这段谈话延续的时间太长,不能不引起所有少女的注意。

赛尔万离开吉讷弗拉,又到每个画架前转了一圈,课拖得很长,直拖到学生平时要回家的时间,他还在楼梯上。

“蒂里翁小姐,你忘了拿提包。”教师一边嚷着,一边追赶那个姑娘,原来她为了发泄仇恨,竟降低身分,操起密探的营生来了。

好奇的女学生回来取她的提包,一边对自己的迷糊表示惊讶。然而,在她看来,赛尔万的关心又一次证明存在一件秘密,其严重性是无可怀疑的了;她已经想象过一切可能的情况,正如韦尔托神甫②所说:“我的主意已定。”她咯噔咯噔地走下楼梯,把那扇对着赛尔万卧室的门拉得吱嘎吱嘎响,好让人以为她走了;而她又轻手轻脚上了楼,站在画室的门背后。画家和吉讷弗拉以为没有人了,他于是按约好的方式敲阁楼的门,门马上打开了,绞链生了锈,吱吱嘎嘎地响着。

①费尔特元帅(1765—1818),一八〇七至一八一四年在拿破仑手下任陆军大臣,复辟时期投靠路易十八。

②韦尔托神甫(1655—1735),法国史学家,这里引用的是他写作《马耳他史》时的一句话。

意大利女子看见走出一个高大矫健的年轻人,他的帝国军服教她怦然心动。军官的手臂吊着绷带,脸色苍白,表明他忍受着剧烈的痛楚。他看到一个陌生女人,不禁战栗起来。阿美莉什么都看不见,再待下去又感到恐惧;不过,她听到门打开的轧轧声也就够了,于是悄悄地离开了这儿。

“不用怕,”画家对军官说,“这位小姐是皇帝最忠实的朋友皮永博男爵之女。”

青年军官盯着她,之后,对吉讷弗拉的爱国主义不再有疑惑了。

“您受了伤?”她问。

“哦!没关系,小姐,伤口已经愈合了。”

正在这时,报贩尖利的叫喊声一直传到画室:

“看死刑判决……”

三个人都毛骨悚然。军官第一个听到一个名字,脸色变得煞白。

“拉贝杜瓦耶!”他说着,跌倒在凳子上。

三个人默默对视着。年轻人苍白的额头上沁出粒粒汗珠,他做了个绝望的手势,揪着自己的绺绺黑发,臂肘靠在吉讷弗拉的画架边上。

“归根结底,”他蓦地站起来说,“拉贝杜瓦耶和我,我们知道自己做的是什么。我们明白胜利或是垮台后等待着我们的命运。他为自己的事业去就义,而我呢,却躲在……”

他向画室的门口冲去;但吉讷弗拉比他更敏捷,一个箭步挡住了他的去路。

“您能让皇帝东山再起吗?”她问道,“在他自己也站不稳脚跟的时候,您认为能扶起这个巨人吗?”

“你们要我干什么呢?”流亡者对这两个萍水相逢的朋友说,“我在世上没有一个亲人,拉贝杜瓦耶是我的保护人和朋友,我眼下是孑然一身;也许明天我就会被放逐或被判决;我的财产只有我的军饷,为了前来搭救和设法弄走拉贝杜瓦耶,我花光了最后一个埃居;对我来说,现在只有一死了。一个人决心赴死时,先得知道他的头卖给刽子手值什么价。刚才我想,一个正直人的生命,完全抵得上两个叛徒的生命,一匕首捅得是地方,可以名垂千古。”

这绝望的迸发,吓坏了画家和吉讷弗拉,她十分理解这个年轻人。这意大利女子欣赏着这美丽的头颅和这动听的声音,这声音只是由于语调的激烈才变得不那么柔和。然后,她象是要给这不幸的人所有的伤口都敷上药膏,便说:

“先生,要是您苦于无钱,请让我把自己的私蓄给您。我的父亲有钱,我是独生女,他爱我,我拿得稳他不会责备我的。您不要推让了:我们家的财产都得自皇帝,没有一个生丁不是他慷慨赠与的结果。赞助他的一个忠诚的士兵,难道不就是感恩的表示吗?请您就象我给您这笔款子一样,落落大方地接受下来吧。”她又用不屑的语气补充说:“这只不过是一点儿钱罢了。至于朋友,您现在就可以找到!”说到这儿,她傲然抬起头,眼里闪烁着不寻常的光辉。她接着说:“明天在十二支枪面前倒下去的那颗头颅却救了您的头。等这场风暴过去,如果他们还没忘记您,您可以到国外去找工作,如果忘记了,您就可以在法国军队里找事做。”

一个女子给人以安慰时,里面总有细到之处,带着某种母性的东西,既富有远见,又十分周密。平和而又充满希望的话语,再加上优雅的手势和发自内心的声音具有的说服力,尤其是女恩人又这样漂亮,一个年轻人是很难抗拒的。军官全身的感官都在汲取爱情。他苍白的双颊泛起微微的红晕,也稍稍冲淡了那使得双眼暗淡无光的忧郁,他用异样的声调说:

“您真是个善良的天使!”接着又喊道:“可是拉贝杜瓦耶呢,拉贝杜瓦耶!”

听见这一声叫喊,三人默默相视,心领神会。他们已不是二十分钟的萍水之情,而是二十载的至交了。

“亲爱的,”赛尔万说,“您能搭救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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