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上尉在那儿,”她对丈夫说。
“他多么高兴啊!”亚当接话,“这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没有比我们的车马随从更华丽的了。他乐不可支地看到人人都羡慕我们的幸福。啊!你才第一次注意到他,其实他几乎每天都在这里。”
“他现在会想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
“他此刻在想,冬季实在花钱太多,我们到你年老的舅父德·龙克罗尔家去,可以攒点钱,”亚当回答。
伯爵夫人命令马车在帕兹面前停下,让他上车坐在她旁边。塔德脸红得象颗樱桃。
“我的烟味要熏着您了,”他说,“我刚抽了雪茄。”
“亚当的烟味就不熏我啦?”她激烈地反问。
“可他是亚当啊,”上尉反驳道。
“那么为什么塔德就不能有同样的特权呢?”伯爵夫人微笑着说。
这神奇的微笑力量之大,完全战胜了帕兹勇敢的决定。他瞧着克莱芒蒂娜,双眼流露出内心火样的激情,只因他同时表达了纯洁的感恩心理,才使这种热烈的目光有所冲淡。他正是以感恩来维持生命的人。伯爵夫人在披肩下交叉着双臂,若有所思地靠在垫子上,一面揉搓着她漂亮的帽子上的羽毛,眼睛望着路上的行人。这颗至今一直在自我克制的伟大心灵,突然射出闪电般的光芒,深深打动了她的心。那么在她心目中,亚当的长处究竟是什么呢?勇敢和慷慨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但是上尉!……塔德显然比亚当强,甚至强很多。她再次将两人作比较:塔德仪表堂堂,出类拔萃;而亚当瘦弱干瘪,他的体格相貌足以说明贵族世家的昏庸:总是近亲联姻,必然造成退化。对比是这样鲜明!伯爵夫人看到这一点,心里该多么痛苦!这些想法,谁也不知道,因为少妇的眼睛一直茫茫然,似乎陷入了沉思,到达宅邸之前,她一句话也没有讲。
“您跟我们一起吃晚饭,不然我对您以前的不服从可要生气了,”她进门的时候这么说,“您是亚当的塔德,也是我的塔德。我知道您受过他的恩惠,但我也清楚您对我们的恩情。
亚当两次帮助了你,其实这是理所当然的,而您每日每时都在慷慨地帮助我们。我父亲要来跟我们一起进晚餐,还有我的舅父龙克罗尔和姨妈赛里齐也要来,您去换衣服吧。”她说着,一面握住他伸过来扶她下车的手。
塔德上楼更衣,心中又甜蜜又紧张,强烈的感情波动使他惶惶不安。他最后一刻下楼,进晚餐的过程中他再次扮演军人的角色,似乎他只适于担任总管的职务。但这次帕兹再也骗不了克莱芒蒂娜,因为他的目光已经使她心明眼亮。德·龙克罗尔,这位继塔莱朗亲王之后最有才干的大使,曾在德·玛赛短暂的内阁中大显身手,他从外甥女那儿得知帕兹伯爵很有才干,为人谦逊,甘为朋友米日拉充当总管。
“我怎么才第一次见到帕兹伯爵呢?”德·龙克罗尔侯爵问道。
“嗨!他是藏而不露,高深莫测,”克莱芒蒂娜回答说,一面向帕兹投去一个目光,意思是让他不要那样。
唉!尽管有可能损害上尉的形象,还是应该承认,帕兹虽则比他的朋友亚当高明,却并不是一个强者。他表面的优势从不幸中得来。在华沙度过的贫穷和孤独的日子里,他读书、学习、进行比较和思考。但造就伟人的创造才能,他是没有的,这方面先天不足,后天能弥补吗?帕兹仅仅是心地崇高,他能为崇高的事业勇往直前;但在感情领域,他只有行动,而很少表达思想,他的思想秘而不宣。结果全部思想活动只能折磨他自己的心。再说,一个没有表达出来的思想,又算什么呢?听了克莱芒蒂娜那句话,德·龙克罗尔侯爵和他妹妹交换了一个奇特的眼色,互相暗指他们的外甥女、亚当伯爵和帕兹。这种一闪而过的场面只在意大利和巴黎才会有。除了各国宫廷以外,世界上惟有这两个地方,眼睛能够说明这么多事情。要通过眼睛表现心灵的全部力量,给眼神以语言的价值,让它一下子传达出一首诗或一出悲剧,必定是处于这样两种情况:要么极端受奴役①,要么享有最大的自由。亚当、伯爵夫人和杜·鲁弗尔侯爵都没有领会老妖婆和老外交家洞若观火的眼神,但帕兹这条忠诚的狗却明白了他们的预言。请注意,这只是两秒钟内发生的事。如此短的瞬间,要描绘当时骚扰上尉心灵的风暴,未免太繁琐了。
①巴尔扎克认为意大利是当时受奴役最严重的国家。
“怎么!姨母和舅父认为我可能被爱上了,”他心里想,“现在我要获得幸福,就看我够不够大胆了吗?那么亚当呢!……”理想的爱情和情欲,这两者跟感恩和友谊一样强有力,几种情感相互冲突,爱情一时占了上风。这位值得赞叹的可怜的情人决意不放过这一天!于是帕兹变得风趣起来,竭力讨人喜欢。
在外交家的要求下,他扼要地讲述了波兰起义的情况。用饭后果点时,帕兹看见克莱芒蒂娜听得出神了,简直把他当作一位英雄,却忘掉了亚当曾牺牲了三分之一的巨额家产才使他们得以流亡国外。九点钟喝完咖啡,德·赛里齐夫人拉着外甥女的手,吻了吻她的前额,不由分说地带走了亚当,留下杜·鲁弗尔侯爵和德·龙克罗尔侯爵。十分钟以后,他们也走了,最后只剩下帕兹和克莱芒蒂娜单独在一起。
“我也要走了,夫人,”塔德说,“因为您要跟他们一起去歌剧院。”
“不,”她回答道,“我不喜欢舞蹈,而且今晚演出的是非常糟糕的芭蕾舞:《宫廷叛乱》①。”
①《宫廷叛乱》,塔格利奥尼(1777—1871)的三幕芭蕾舞剧,拉巴尔作曲,一八三三年在歌剧院首场演出。
沉默片刻。
“如果是两年前,没有我作伴,亚当是不会去歌剧院的,”
她接着说,眼睛并不看帕兹。
“他发疯似地爱您……”塔德回答。
“嘿!正因为他发疯似地爱我,明天也许就不爱了,”伯爵夫人大声说道。
“巴黎女子真是不可思议,”塔德说,“别人发疯似的爱她们,她们却要人家爱得恰如其分;可要是人家恰如其分地爱她们,她们又责备你不懂爱情。”“她们永远有理,塔德,”她微笑着说,“我很了解亚当,我不怪他:他轻浮,十足的大少爷派头,他娶了我作妻子会一直心满意足,我无论喜欢什么,他都不会反对,但是……”
“哪桩婚姻里没有但是呢?”塔德非常温柔地说,竭力想把伯爵夫人的思路引开。
即使最不自负的男子此刻也会想:“要是我不对她说我爱她,才是大笨蛋呢!”这个想法,差一点使这位情人欣喜若狂。
他们两人之间出现了一种可怕的沉寂,而沉寂中却充满了各种各样的思想活动。伯爵夫人偷偷打量着帕兹,同样帕兹也从镜子里端详伯爵夫人。帕兹象个吃饱喝足正在消化食物的人,深深扎在安乐椅里,只有丈夫或麻木不仁的老人才会摆出这样的姿势。他双手交叉搁在肚子上,机械而飞快地一上一下转动着两个拇指,眼睛盯着这手指头的简单游戏。
“您倒是给我讲讲亚当的好处啊!”克莱芒蒂娜大声嚷道,“您是了解他的,告诉我他并不是一个轻浮的人呀!”
这一声叫喊非同寻常。
“现在该在我们之间设立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了,”可怜的帕兹暗暗想道,同时编出一个很有英雄气概的谎言,他高声说道:“好处?我太爱他了,您不会相信我的,我不可能对您讲他的坏话。因此……夫人,我夹在你们俩之间是很为难的。”
克莱芒蒂娜低下头,眼睛看着帕兹为她擦得锃亮的皮鞋鞋尖。
“你们这些北欧人,你们只是体力上勇敢,真到下决心时却缺乏坚定的意志,”她喃喃地说。
“您一个人留在家里准备干什么呢,夫人?”帕兹装出天真无邪的样子问道。
“怎么,您不陪我吗?”
“原谅我要告辞了……”
“怎么!您上哪儿?”
“我要去看马戏,今晚在爱丽舍田园大道开始演出①。我是非去不可的……”
“为什么呢?”克莱芒蒂娜问,一边用有些愠怒的眼色盘问他。
“我得向您泄露我心中的秘密了,”他红着脸继续说,“可是至今我还没有告诉亲爱的亚当,他还以为我只爱波兰呢!”
“啊!我们高贵的上尉有秘密?”
“您会认为这是一件不名誉的事,而且会劝阻我。”
“您,不名誉?……”
“是的,我,帕兹伯爵,我如痴似狂地热恋着一个姑娘。“)